如果像那樣死掉,好像也滿好的──專訪藥島《器官拼圖》
臉書貼文中,導演徐譽庭是這樣描述她眼中的藥島:
長得帥氣,眼神有些憂鬱的年輕人……永遠的黑T、黑褲、黑布鞋,還都是同一款式;總是兩個地瓜或是兩個饅頭當早午餐;不菸不酒不愛說話。
沒聽過藥島,多少也看過他參與的作品:一開始跟著許智彥拍 MV、廣告,李英宏〈台北直直撞〉、夜貓組〈健康歌〉裡他是 MV 副導;後來許智彥和徐譽庭雙導演合作《誰先愛上他的》,藥島當起了擔任分鏡師、導演助理與動畫素材製作。
《誰先愛上他的》裡模仿孩童筆觸的動畫轉場,正出自藥島之手。
不只給觀眾留下印象,也成為徐譽庭眼中「視覺品味很強」、「節奏強烈」、「讓人腦洞大開」,那個最有才華的夥伴之一。《誰先愛上他的》告一段落,徐譽庭問藥島,要不要去她的工作室。
藥島答應了。
但或許那個瞬間,徐譽庭沒想到,藥島也沒想到,未來有一天,藥島會向徐譽庭提出辭職,暫時離開打拼半輩子的影視圈——理由是,想專心畫漫畫。
太怕死了
藥島的筆名取自村上龍的《寄物櫃的嬰孩》。必須取筆名,因為「黃亮鈞」太多了——「你上網搜尋黃亮鈞,第一個跑出來的會是一個搞笑藝人」。
在村上龍的小說中,「藥島」是一處被有毒物質汙染的區域,聚集了那些醜惡的、不被社會接納的邊緣者。這個筆名的意象讓藥島感到安心——藥島說,他害怕太光鮮亮麗的東西。人們和藥島互動時,常常首先注意到他的黑眼圈,第一句話總是:「你黑眼圈怎麼那麼深?」不熟的人可能因此覺得藥島「憂鬱」。
「但我其實整體而言,還是滿樂觀外向的啦。」藥島靦腆地說。
黑眼圈下,是一雙澄澈眼睛。藥島的漫畫,也像他的黑眼圈——在黑暗、獵奇的畫風背後,並不全然陰沉憂鬱。
今年出版的漫畫短篇集《器官拼圖》中,藥島畫幽靈、鬼魂、屍體、斷肢,廢棄國宅,觸發恐懼,充斥著對死亡的奇想:被愛人解剖、被隕石砸死、被自然緩慢分解⋯⋯
在後記中,他卻說,畫這些漫畫,「或許是因為太怕死了。」
小時候,祖父大腸癌病逝,藥島在摺紙蓮花時對表弟說,其實像祖父這樣過世也滿好的——被家人圍繞,就這樣安詳的死掉。表弟生氣地大罵他,怎麼可以說這種話?那時開始,藥島發現自己常常在心裡想像各種死法。
藥島說,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幾乎是一種慮病症。前陣子眼睛生了病,去看醫生,醫生說可能是腦部血管的問題。聽到腦部血管,他第一個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又或是站上高樓往下看,有時他會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頭先著地會怎麼樣?腳先著地又會怎麼樣?
安詳的死、離奇的死、血肉橫飛的死——因為太害怕完全未知的死,藥島嘗試把死亡的一切細節看得清楚,並且一次又一次問自己:「如果那樣死了會怎樣?」
不過在藥島的故事中,死亡往往不是終點。恐怖背後,也總留了一絲餘地:恐怖科幻短篇〈留在你身邊〉中,老人與狗的屍體被外星人重新拼裝,以半人半狗姿態復活,自此合而為一,不再分離。
分離恐懼
藥島說,真的要殘酷的話,他應該也能畫得出超殘酷的故事吧。
「但會想說,畫成這樣要幹嘛?」
藥島也看過一些極其殘暴的作品,故事在絕望中收尾,作者不留給角色一點光亮,全然的黑。儘管暗黑也有暗黑的精彩,但他發現自己沒有共鳴。因此藥島習慣不往死裡畫——畢竟,他自己也害怕。
「有時候看到電視新聞上殘忍的死法,我也會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們可以接受他的死亡?」
想的不是怎麼死亡,而是怎麼接受死亡,接受一個人從此與我們斷絕。
在藥島眼中,死亡的恐懼來自分離的恐懼。短篇〈國宅出租〉中,甫上大學的女主角和媽媽吵架,負氣獨自來到台北租屋,卻進入了一棟鬧鬼的國宅,在國宅中恍惚想起童年時和媽媽互動的情景——16 歲那年,藥島也曾獨自離開家鄉彰化,來到台北念書。
「那年基測意外考得超好,考上台中一中跟建中。當時沒有想太多,只覺得都要離家了,要不要乾脆去台北讀建中?」
家人原本有些不放心,但也覺得兒子考上建中滿有面子,加上藥島自己對建中的強烈嚮往,於是在媽媽和阿姨的陪同下,來到台北租屋,搬進一棟寧波西街的公寓。隔天,媽媽和阿姨開著車要離開時,看見媽媽隔著車窗對他揮手,他的眼淚就掉下來。
16 歲離家,到如今 30 歲了,他說現在每次回彰化,要離開前還是會想哭。「會想,現在一切都很好,但不知道這個狀態可以持續多久?」
有次哥哥拍了一張父母和朋友聚餐的照片,他看到後將那幕畫了出來,作為短篇漫畫《某處起火了》額外收錄的跨頁;〈宇宙的幽靈〉,藥島將女朋友作為原型畫成了主角;而〈蚊男〉結尾的彩蛋,則參考了童年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裡,在家人身邊,小小的藥島對著鏡頭露齒微笑。
那些害怕會結束的狀態,藥島用故事來延續。
小時候,媽媽送他去學畫畫,當時他覺得畫畫不如隔壁班的陶土、手作玩具好玩,長大後也曾經自學過雕塑。原本覺得實體的東西擺在一旁,會更有陪伴感,沒想到藥島終究覺得那些雕塑中少了什麼,後來才明白,是少了故事。
「我覺得故事其實比那些實體,更有陪伴的感覺。」
用故事安撫自己的恐懼、記錄愛人們的面孔——一篇篇恐怖漫畫,最終說的是陪伴。
舉手
獨自離家來到台北,對 16 歲的藥島而言或許是一段艱辛的歷程,卻也是在建中的這段期間,使他意識到創作的慾望。
在建中,藥島加入康輔社,不是因為喜歡社交,而是看到那年康輔社的宣傳海報——「那時候康輔社是整個學校裡畫畫最好的社團。他們用一張超大張的場佈,用水泥漆畫一隻泰迪熊,但非常寫實。」過了十幾年,那張場佈仍然映在藥島腦海裡,歷歷在目。
而對那張場佈的嚮往,也映出更原始的自己。原本來到建中,是有點中二地想進入「最強的高中」,沒想到上了高中以後,卻發現比起主流期待的菁英路徑,自己反而對創作更有興趣。同學說,他這麼會畫畫,有沒有考慮去實踐大學讀服裝設計?藥島上網一查,發現實踐大學除了服裝設計,還有媒體傳達設計系。
「那時候覺得做 3D 動畫好像也不錯,因為我那時候很想做像變形金剛那種很酷的後製 3D 特效。就有點中二。」他靦腆一笑。「後來就把這個當成第一志願。」
進入實踐大學,接觸到許多先前未曾看過的作品,遇到大大改變他創作視野的法國漫畫家墨必斯。他參加系學會的影展,看了《殺手阿一》和其他「怪電影」;來到二手書店,買攝影集、畫冊,拼湊起書與書之間的關聯——也是在這時,藥島第一次在教授推薦下看了村上龍的書。
大三那年,藥島遇到許智彥。
「那時候我們在上動態圖文設計課,許智彥是那堂課的講師。他問有沒有誰要當班代,我就舉手。」
沒想到,舉手後不只是當上班代。那時藥島時常在臉書上分享自己的畫作,許智彥看到以後問他:「你會畫圖的話,要不要來幫我當分鏡師跟當副導?」
從那時開始,藥島跟著許智彥進入影視產業,MV 跟廣告都是他第一次接觸,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電腦上至今仍存有當年的場勘照片。後來鏡頭裡的世界,也以另一種方式來到他的手裡:拍李英宏〈台北直直撞〉MV 時,跟著到萬華場勘看到的南機場國宅被他畫進漫畫〈國宅出租〉中。藥島也曾嘗試攝影,不過怎麼拍都覺得拍得不好,心想「那乾脆畫一本偽攝影集」,於是在 2015 年出版了小誌《藥島》。
將分鏡化為真實畫面,再將鏡頭中的景象畫成漫畫,鏡頭與筆就此連接在一起。
畢業後藥島當了兵。有天晚上放風時間,許智彥打給他,劈頭就問:「欸,我要拍電影,跟另外一個導演合作,你要不要來畫分鏡?」
藥島說:「喔,好啊。」
接下來呢?
從 2018 年加入「親愛的工作室」後,藥島先後擔任《誰先愛上他的》、《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分鏡師、導演助理和片中動畫素材製作。
他拿起紙筆,在房間中模擬分鏡會議的情景:「攝影師先上去畫完鏡位,導演會上去改說,『可是這裡我想要這樣』,他們一邊講,我就一邊在底下用名片畫,對完之後我回家再慢慢把每一張畫到可以看的程度。」
翻開名片收藏夾,裡面一格一格收藏了藥島過去曾經畫過的分鏡。隨手翻開的一頁,是《誰先愛上他的》中劉三蓮和兒子在飯桌上吵架的一幕。
回想起那幾年在影視產業的時光,藥島會說是「充實」。「比方說拍 MV,你要從早上四點拍到隔天早上四點,拿著 Rundown 一格格畫掉,會覺得今天過得真充實。」
充實——但也累。有次,電影中有個過場動畫,導演原本很喜歡,但到放映室看了大銀幕後,導演說,這個不行,這個畫面的筆刷邊緣太明顯了,必須全部改成鉛筆畫。
「那時候我的心已經死掉了。」藥島說。「我一邊畫一邊崩潰,心想這真的太多了!雖然最後還是畫完了。」
那段時間,跟著劇組參加頒獎典禮,看著曾經的努力開花結果、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片尾名單五六次,藥島感到與有榮焉——但看著片尾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念頭開始浮現在藥島的腦海:接下來呢?接下來要去哪裡?
藥島不是沒有想過要當導演,但是拍電影的這幾年,他逐漸意識到電影不只是創作,更多時候,要處理人際關係中的協調與交鋒。他看著眼前的許智彥和徐譽庭——許智彥對電影獨有的 sense,還有徐譽庭懂得透過各種技巧引導演員,「我覺得他們的長處,我好像都沒有。」
他頓了一下,說:「我沒有導演的才能。」
自覺在影視產業中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原本擅長的插畫、動畫製作,也開始讓他不斷自我質疑。儘管徐譽庭肯定他交出來的作品,但他感覺自己沒有在進步:「我陷入越來越嚴重的自我懷疑。我一直在畫,但不知道我畫得好不好⋯⋯我沒有人可以問,沒有共鳴。」
悶頭畫畫,一次次交出不甚滿意的作品,沒有時間說自己的故事,當時藥島心想:「再這樣下去,我會越來越沒有勇氣創作。」
終於在一次會議結束後,藥島決定向徐譽庭請辭。
「我說,我想要專心做做看自己的創作。」
自己的東西
辭職後,開始專心畫漫畫,藥島感覺最大的不同,是創作時不再是一群人——如今創作是一個人的事。
和每部 MV 或電影都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經費不同,「畫漫畫的時候,我不用說服其他人,只要說服自己就好。我可以畫完之後拿出來,讓大家看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你覺得怎麼樣?」
在漫畫中,藥島感覺到「被解救」。不用再說服其他人、違心改成不喜歡的版本,在漫畫的世界裡,創作是自由的。獨自坐在書桌前,親手畫出想像中的所有細節,不喜歡就打掉重練。一切都出於自己的意志——那是「自己的東西」。
也曾有過受挫的時候。有段時間,藥島積極投稿,在〈宇宙的幽靈〉完成後,他先後投稿了京都國際動漫大賞、伊藤潤二擔任評審的朝日恐怖漫畫賞,卻都沒有得獎。藥島錯愕地想:「我是不是沒有天份啊?不應該是這樣吧!」
一氣之下,藥島索性將沒有得獎的漫畫放到臉書,並貼到「克蘇魯神話與肉體異變空間」臉書社團,意外獲得上千人按讚、分享,原來自己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他心想,「好像可以繼續下去」。
「繼續下去」的下一步,是離開書桌,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的東西」來到眾人面前。
今年五月,藥島在 threads 上發了一篇貼文——他經過誠品,看到有人拿起《器官拼圖》,於是藥島忍不住小聲對他說「這本是我畫的」,對方便拿著書去結帳了。
「這本是我畫的」,那是和名字出現在片尾名單截然不同的感覺。不再是與有榮焉,而是真正被看見—–那則貼文後來累積了八千多人按讚、近百人留言,藥島一一耐心回覆。有讀者問:「封面好像很讚,內容是關於什麼啊?」藥島回覆:「愛、死、機器人 XD 還有國宅、卡通人物、深海大怪物、太空人跟斷掉的腳。」
那是《器官拼圖》出版的第二天。
想起 Mangasick 剛開店的那幾年,藥島時常光顧,當時看到店內擺了許多台灣本土的小誌,他心想,「好希望我的書也能擺在這裡面」。
後來真的出書了,從一本本小誌,到如今漫畫短篇集出版,「黃亮鈞」終於成為「藥島」——「我希望可以有個東西在那邊,我不用講話,你就可以知道我超厲害。」藥島有點害羞地說,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驕傲。
《器官拼圖》擺在一旁,像是在問: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你覺得怎麼樣?
沒有路是白走的
藥島對影視圈並不是毫無留戀。偶爾回想起過去拍片的時光,「說實在的,還是會有點懷念。」
「在影視圈工作,讓我害怕的是那些人,但讓我喜歡的也是那些人。」
《器官拼圖》後記,藥島在謝辭中寫下:「謝謝許智彥,沒有路是白走的。」
拍電影時畫分鏡、說故事的技巧,如今被藥島運用在漫畫中;那些徹夜重畫的經驗,讓藥島不再畏懼修改漫畫的痛苦。取材時,藥島延續先前拍 MV 的田調經驗,參考大量資料,讓漫畫場景更自然、寫實。
藥島也將初稿傳給徐譽庭,請她給建議。徐譽庭說,每個故事都少了某種溫度,少了震撼心臟的關鍵。這份提醒,讓藥島重新思考故事核心,將情節、角色調整得更有人性。從電影到漫畫,共通點是:說出震撼心臟的故事。
沒有路是白走的。一如 16 歲那年,他隻身一人從彰化到台北,來到建中,卻被那張巨大場佈深深吸引;或是後來跟著導演們一起坐上金馬獎頒獎典禮的座椅,卻又離開——
《器官拼圖》最後一話同名短篇,從葬禮開始,身體腐化、分解,死而復生,走完一圈生命的輪迴。最後一幕,藥島終究還是回到書桌前,繼續把故事說完。
故事從恐懼出發,但說著說著,好像也不那麼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