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渣,打手槍的阿伯,還有我──陳智賢《INTERNET CAFE! PANDA》,在網咖臥底一年

檳榔渣,打手槍的阿伯,還有我──陳智賢《INTERNET CAFE! PANDA》,在網咖臥底一年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3.10.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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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著阿伯看A片打手槍的照片,陳智賢說,「欸你看,阿伯跟女優的領帶一樣喔。」

那天下午,我們相約一間奢雅工業風的咖啡廳,翻開《INTERNET CAFE! PANDA》時幾乎有種光天化日偷窺成人雜誌的尷尬。

攝影集封面柔質雪白,小小的開本卻藏污納垢,除了眾多自慰到一半睡著的阿伯,還有戴假髮的阿姨、翹課逃家的國中生、偷竊慣犯、頭型奇異的大叔、隔間裡睡到人仰馬翻的情侶。一間間網咖包廂如巢穴,交雜著菸盒與垃圾桶、露出半截的蕾絲內褲、透明塑膠杯裡的檳榔渣。

閃光燈直打下的人間失格,不潔,不馴,不規則。那是他在網咖臥底一年的紀錄。

在網咖臥底一年

這絕對是刻板印象了——但陳智賢也知道,自己看上去不像在網咖裡工作的人。還記得去面試時,一件 polo 衫,商務笑容,頭髮理得規矩,標準的新鮮人面試公版。老闆看他住得近,又有餐飲科的資歷,簡簡單單錄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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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2017,他 24 歲,高中讀餐飲科,大學是視傳系畢業,累積一些攝影作品,也參展過。路很多,為什麼偏偏選了網咖?「我在看人力銀行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幹嘛,剛好我對八大行業裡的空間跟人很好奇⋯⋯」

其實他最一開始找到的也不是網咖,而是一間三溫暖,不純的那種,「那其實是一些流氓、8+9 會去的地方,甚至會有黑道會去談判。或是有些人會叫小姐,就很像是一個暫時的、進行性交易的場所。」那時候也有去面試,但「本來想應徵櫃檯,卻被排到大夜班當廚師。好累喔。三天就辭職。」後來才輾轉又找了網咖的工作。

那間網咖在台中中華路,叫英雄聯盟。

在裡面負責什麼?「全部啊。就是全部。」

錄取後,由於店內人力稀缺,同事只有下班交接才會碰面,換句話說,上班時他必須一個人 hold 全場。不只要在櫃檯幫客人開台,還得在廚房接單烹調,後續送餐、清潔等外場工作,乃至處理糾紛,幫客人處理大小事,也都一手包辦。

「就是有那麼一次,我真的是快瘋掉。突然餐點一直來一直來,前面又有人要開台。」那怎麼辦?「沒怎麼辦,就是做完啊,也沒有同事可以求救嘛。」就這樣每個月領 3 萬塊錢。

攝影集後記裡,他說自己已經算幸運:那間網咖劫難連連,二樓冷氣電線走火、廁所堵塞導致髒水流滿全店、也有客人在樓梯或座位小便⋯⋯而他都剛好休假。網咖的老闆基本上不會出現在店裡,能反應情況的只有店內同個職階的老鳥同事,他說同事對他很好,但也做不了什麼。

回憶那段日子,他其實覺得很心虛。

從小爸媽就禁止他出入網咖,認為那裡是是非之地,找到工作遲遲不敢跟他們說;遇上久違的朋友聚會,聊到工作話題,許多人已經在台北定居深造,當目光轉移到他身上——

「我還是會講啦。但講的時候都有點心虛⋯⋯」從一開始進入網咖窺奇的人,到成為被凝視的一份子,這份工作給他貼上標籤。問他真的有因此被誰刁難嗎?他也回答不上來。「不會有人真的歧視我,他們也知道我不會待很久,但我常常會覺得,這個工作好像不是那麼有未來。」

但也是在這裡,他拿起了攝影機。

他們

拍照倒也不是要改變什麼,只是因為太好奇了。每天放眼望去,一下子就滿的垃圾桶、打翻的食物、沾有精液的衛生紙、沙發上乾掉的分泌物痕跡、浴室裡的髒污,還有蟑螂會咬他的膝蓋——這樣的骯髒對陳智賢來說是選擇的結果,但對網咖裡的客人而言,卻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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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第一天上班,抽完菸後把香菸一根根排好的客人;也記得上班第二天,光著身子卻穿透明黃色雨衣的阿伯,雨衣脫不下來,他想記下這一幕,才發現忘記帶相機⋯⋯「你會在這裡碰到你平常不會碰到的那些人。」

這個年頭,隨著手機與串流平台擴展版圖,網咖的受眾轉移。設備與裝潢若沒有與時俱進,自然少了年輕客群,轉而吸引被社會主流排擠之人:他們可能在其他地方得不到認同、或被趕出家門,最後群集於此——至少網咖有屋簷、有遊戲跟三餐,總比露宿街頭強上那麼一點。而經營者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都是賺錢。

期間陳智賢看過許多無家者,「像是有一個在做回收的阿伯,他都『住』在第一排的最後面。那裡就堆滿他的回收,他會把回收的東西拿去廁所洗。他就是每次時數到了,就續。早上出去做回收,晚上回來睡覺。」

蓋著一條外套、一塊布,充當棉被睡覺,隔間就是牆壁,包廂就是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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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住民把生活帶進網咖,顧不上旁人眼光,小小的習癖被放大,有時會做出難以理解的舉動,「我就會好奇去問他們在做什麼。」陳智賢一開始也曾顧忌,是否會打擾?或是怕眼光透露出窺探慾,成為冒犯。但或許是有些太想傾吐的話找不到發洩口,這些客人會主動跟他聊起自己的身世。

有時光是開台、送餐,就可以搭上話。年紀與外表的優勢派上用場,「我好像被當成弟弟,給人一種沒有殺傷力的距離感。大家都很照顧我。」

其中有一對夫妻,老是因為嫌耳機髒而在裡頭墊衛生紙,「他們剛來不到幾天,把我當成自己的小孩在照顧。會送我東西吃,一開始突然給我一塊麵包,有時候是便當,到後來他們還會特地煮綠豆湯給我喝。」

面對熟悉的長期住客,有時候他還會唸叨幾句:東西怎麼都沒丟?快去清一清。

長久以來,他也拍下他們的活法。

攝影集中,有位阿姨被獨厚拉頁的四連照,一頂金褐色假髮在她頭上歪斜。那次是這樣的:「她好像被騙了,買了 2 千多塊的假髮。她就說,她不知道怎麼戴就好看,要我幫她戴,我就故意逗她,幫她戴成這樣。」他說這要拍下來,她說好。

在攝影師與被攝者之前,他們先是客人與店員,他們是朋友。阿姨經常跟他掏心掏肺,會抱怨隔壁的阿伯又傳了性愛影片,「她就會跟我說,這個人在性騷擾!」也包括自己是怎麼被家人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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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慣於將這些人歸納為「邊緣」、「弱勢」,或指摘他們是「網咖難民」,但在標籤下,每個個體難以一言以蔽之的生命經驗,都是接觸後才能真正認識。陳智賢身處其中,也遇過電影中常見的劇情——狀似凶神惡煞的大哥,對話後才發現其實溫和有禮,「但如果我不站櫃台,我根本不敢跟他說話。」

「我覺得,網咖裡面跟自己不太一樣的人,有的會看起來很兇或不好接近,其實通常人都很好。」

一邊拍,他也一邊想,那些原本擋在大哥與他之間的,到底是什麼?

如今 7 年過去,網咖裡的人事物,以及留下的這些照片,他如數家珍。隨機翻開攝影集,每張照片他都能講出一些什麼。比如這位是戴眼鏡的小哥是做殯葬業的、常常分享做那一行的故事;或這位戴墨鏡被拍的仁兄是小偷,「他可能在樓上看到某個客人的行李箱,離場的時候就把它偷走了,還跟我點頭。好像沒事一樣,其實滿厲害的。」

他也懷念暑假期間,會有幾個來上網偷看A漫的國中生,「他們滿可愛的,有一次我從他旁邊經過,就會很害羞,手忙腳亂馬上把電腦關掉。」經過一年暑假,那個弟弟竟突然抽高 20 公分,聲音也變得低沉。此時湧現的,竟然是溫馨:「我就有種,看著小朋友長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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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剩下的成長,他來不及見證,就辭職而去。

那間網咖後來也因為不明原因倒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間網咖,叫快樂鳥。和他一起打開 Google 地圖,嶄新招牌也被時間折舊,褪色,快樂鳥看起來早已不快樂。「有一次我還走進去繞一繞,改裝之後,原本長期住在裡面的人都不見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

華麗不了的簽名

網咖之前,陳智賢曾在一間兒童攝影工作室當助理,做小孩抓周的側拍。幾個月就離職。

「那時候壓力更大,你要很像兒童台姊姊,去逗小孩,讓他們看起來開心。或是抓周不是都有一些吉祥話嗎?就要去背。」他形容那些吉祥話簡直像咒語,反反覆覆在他腦中,「我不是喜歡小孩的人,但做那份工作的時候,要去控制他,要講一些噁心的話。」

那時候講到最噁的話是什麼? 「我忘記了,我好像腦中會自己屏蔽掉這些記憶。」

「但我覺得那不是我。」

今年出版《INTERNET CAFE! PANDA》,對許多人來說,這本陳智賢第一本攝影集,卻來得太晚。大學時期有一系列拍朋友荒誕事蹟的照片,曾被英國雜誌 Dazed & Confused 網站推薦,後續也參與過幾次展覽;2017 年將網咖系列刊登個人網站,也受中外媒體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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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想過要早點出,但說起來,大概是摩羯座使然,「因為我不會想要自己做書——其實有很多朋友就說,要我趕快做一些自己的東西——我也覺得很適合自己做,但如果要自己做,東西就會想要很完美、很完整。」如果會不完美、不完整,那乾脆不要做。

自己做書的決心太有門檻,前年 moom 來找他,才終於有了託付對象。《INTERNET CAFE! PANDA》裝幀由設計師黃正亞操刀,「我那時候給他的關鍵字是『邊緣』,結果質感真的被做出來了。」他說他不是擅長組織語言的人,所以當想法能被化為實體,都會很開心。

moom 曾經問他要不要辦講座或對談,他也婉拒。「我講不出什麼東西欸⋯⋯」如果硬要講,那就不是自己了。一如那道落在扉頁的簽名,字小小、粗粗的,有點笨拙,彷彿只是小孩在寫聯絡簿,「我沒辦法簽出那種,很偶像式的簽名——如果硬要簽,我覺得有點噁心。」

因為那也不是我。他又說了一次。

但什麼才陳智賢呢?——那個講不出漂亮話、簽不了華麗簽名的他,如今還在作答。
 

#攝影 #網咖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吳浩瑋
圖片提供陳智賢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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