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凝視《艾諾拉》:她恰恰不需要這種同情
看完《艾諾拉》的那段時間,我總是想起她的舌頭和嘴唇,聽到她的尖叫,看到她撞碎玻璃,像個拳手一樣肘擊,撕咬,蹬踹。
我也會想起她肌肉緊實、漂亮的身體,她用大腿勾住鋼管,承擔住整個身體的重量,下滑、整個肉身一覽無餘。
但我知道這都只是她使用身體的某一種方式,這都是她向生活出擊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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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諾拉的個性複雜,她集市儈和純真於一身,蔑視也渴望上流社會的生活。她靈肉分離的工作,戴上面具表演愛慾迷亂,下班閒聊對男客的鄙視,策略性地和俱樂部的男性管理者、女酒保建立一種家人的關係;擁有真摯的友誼,有會為她考慮的閨蜜,也擁有嫉妒她的宿敵,會相互辱罵,在意彼此「染指」自己專屬的客人。她會諂媚地詢問男客的需求,也會抓準時機將人引入 VIP 室,還會用虛情假意表演「真心」,來詢喚和建構一種熟客關係。
日復一日從事性工作,艾諾拉從來就知道「假亦真來真亦假」。和凡尼亞初遇,她一如既往地表演親暱,這也是性工作者不得不去負擔的一種情緒勞動——
雖然對方是來買春的,但是你要表現出好像真的渴望和喜歡他們。
平視或凝視,野心或愛情
電影開頭的半小時,剛開始看忍不住也陷入了困惑:許多畫面彷彿是從男性視角看到的香艷場面(比如非常直接地拍攝臀部的舞動,或者是整個 VIP 室裡裸體的艷舞),甚至讓我有一點坐立不安了。
但是看到後面,我更願意相信這些「男性凝視」的場面是一種邀請,邀請我們進入性工作者被凝視的真實場景裡。承受那種不舒適,也承受那種震撼。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艾諾拉的聰明、魅力、疏離,還有她身上的驕傲、力量感,甚至專業性。這樣的凝視場景,也很快被另外一種視角打破——艾諾拉的視角。
跳大腿舞的時候,她背對客人,彷彿投入,實際上在和隔壁的女生聊下班去抽大麻。而下班後她也會直接表達對男客的厭惡噁心,最初和凡尼亞的幾次性愛中,凡尼亞表現平平,她總是憋笑或者翻白眼。她也會在跨年派對帶上自己的好朋友,跨年的那一刻在和朋友的相擁中度過。她的生活並不是被性圍繞的。
由此我們看到以艾諾拉為代表的性工作者身體的複雜性,這些身體同時承擔著物化和侵入,但是也能分離;可以厭惡、可以摸魚、可以欺騙、可以交換、可以狂歡、甚至可以享受。艾諾拉的身體是鮮活的,不是議題下扁平的、非黑即白的,不是主人就是受害者的那種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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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工作者的現實性,是透過敘事的那種沁入和沉浸,在各種危險和匱乏中展現的。我們甚至得知了,即使有魅力如艾諾拉,她仍然會被拒絕、被挑剔、被取代。她仍然要用盡策略地「迷人」「宜人」。我也很喜歡她在男人出言不遜時候的回應——
「你爸爸知道你(艾妮)在做這個嗎?」
「你家人知道你來這裡嗎?」
長期在這樣危險的、暴露的、隨時會被羞辱和凌虐的環境下生存,她仍然有進攻性,仍然有幽默感,熟練地配戴各種「人格面具」,努力生存,且生存得更好。我們在此遇到的,是一個富有策略和智慧的女性。
在艾諾拉和凡尼亞交往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她投入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也看到年輕移民的青春狂歡、傻氣和探索。但是整個進展一直有潛在的緊張性,這是導演的高超之處。艾諾拉故事的吸引力不在於愛情,而在於一種膨脹的、重複的、失控的、迷醉的生活,隨時崩塌的緊張感。關於凡尼亞的真相,看他怎麼對待服務行業的從業者——總是不屑、總是威脅,不尊重且冷酷。觀眾也能在保鏢和神父的反應中,多面地感受到他的不值得信任。
隨時崩塌的緊張感在拉斯維加斯的婚後狂歡時,彰顯得淋漓盡致。凡尼亞一直處在酒精、毒品、性的反覆侵染,很少有清醒的時刻,甚至他們兩人在家裡的畫面,也總是凡尼亞煩躁不安地打電動,而艾諾拉抱著他,卻感覺不舒適。
兩個人在情感上的距離其實很遠,但是卻一直在狂歡迷醉中不斷趨緊,這樣的關係,越是絢爛,越讓人不安。這種緊張感,才是艾諾拉生活的脆弱性真相,美好總是炫目短暫,而且最後會以非常暴力的方式結束,她的生活,從來就是一場虎口奪食。
整部電影對「救風塵」的舊腳本有高度警覺和反諷,觀眾並不會感覺到艾諾拉渴望被拯救,以及她真的被劇情/男主拯救,反而是感覺到她在一步步踏入危機——故事真正的情節,就是「救風塵童話」的裂解,先裂解成家族威脅和艾諾拉的困獸之鬥,再變成「尋人四人組」在俄羅斯移民場景中脫線喜劇的公路旅行,最後再變成幾人一起面對真相和真正的絕對上位者。無論是在脫衣舞俱樂部、在和凡尼亞的交往中,還是在凡尼亞父親手下的各種宰制下,艾諾拉一直是以一個強烈主體性的行動者去和世界互動的。她會在老闆不放假的時候談起健保,也會在熟悉之後,讓凡尼亞按照自己喜歡的節奏做愛。即使在被限制自由的狀態下,她的「困獸之鬥」也打服了三位魁梧的男人。她一次次地挑戰有毒的男性氣概,和表面而虛偽的說教,用她飛揚的,劍拔弩張的,野性瘋狂又本真的身體對抗了這一切。
她伺機而動,爭搶抵抗、永不言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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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諾拉》不僅解構了救風塵故事,甚至把一個性工作者的短暫荒誕生活,呈現為一種俠客敘事。為了心裡所堅持的價值,不斷地解決問題、獲得更強的戰鬥力——最終面對大 boss 也毫不畏懼,玉石俱焚——最後欣賞她的人,給她撿回了斷劍——的故事。
艾諾拉是這場英雌旅程的絕對主體。
祖國的權力鬼故事
艾諾拉不是在用捍衛自己愛情夢想的方式,在捍衛她的奢華生活和跨國婚姻的。她捍衛的是一種基本的契約精神。她有一種莽撞的自信和堅定,一部份來自於她桀驁不馴的性格,另一部份,是一種美國性,一種堅定的相信自己的權益和完整的認同。
回看凡尼亞提議結婚之時,艾諾拉最開始的表現是相當不屑的,甚至用「嬌妻」來諷刺,她也會說凡尼亞提出和她結婚這件事很混蛋,因為她是非常清醒地知道這是一個高級伴遊的行程而已。反而是凡尼亞的意亂情迷,在這裡更凸顯了他們社會地位的差距:作為體制和權力的上位者,凡尼亞可以隨便動情,強勢地改變別人的命運,愛情本身就是權力實戰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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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諾拉捍衛的從來都是她擁有的自由和權利,尤其是自我敘事的自由,和財產的不可侵犯。
被俄羅斯寡頭的勢力阻撓下的婚姻,成為了她在「成為美國人」這件事上的一種薛西弗斯推石。神父把家族的意志和顏面奉為圭臬,他們進入凡尼亞家的時候,也將那種蔓延的、侵略的、長驅直入的國境線拉進了艾諾拉的私人空間。凡尼亞對父母手下們視若無睹地進入私領域無動於衷,只有艾諾拉暴烈地反擊。
當凡尼亞逃跑,艾諾拉只剩下自己的時候,她立刻開始了殊死搏鬥。故事急轉直下,成為了黑色幽默和頗為殘酷的喜劇。
在她的憤怒、尖叫、破壞性面前,神父焦慮,伊格不知所措,保鏢崩潰,他們所熟悉的強力宰制在艾諾拉身上驟然失效。在衝突過程中,神父一直是凡尼亞家族的代言,和艾諾拉就這場婚姻的性質進行辯論,神父幾乎變成了權力和世俗的化身,也成為了某種絕對反神性的存在——恰恰是用資本思考,最拜高踩低的人。在權力穿透所有艾諾拉認為是公民社會常識的那一刻,透過凡尼亞和神父,我們看到人的癲狂,冷漠,變形,異化。
整個故事的高潮,甚至並不是關於愛情和性的,而是關於權力。這個故事裡沒有愛情,它是關於一場婚姻,一場巨大的麻煩,和無數個階層和權力壁壘。以及——無論你逃到哪裡,祖國、威權,跨越一切也要馴化你。不是到了美國就自由了,離散身份是祖國會像水鬼一樣,無論你走多遠多久,它總是可以把你捲入其中。
離散處境、威權難民、性別的交織地帶。這才是整個故事最大的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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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艾諾拉像一個海綿一樣,能夠在各種場合借力打力,她身體裡的暴力反抗,是她莽撞不羈的生命力展現。任何標籤、任何攻擊到艾諾拉身上,她都會奮力回擊,維護自己的尊嚴。
比如尋人四人組到達凡尼亞好朋友工作的糖果店的時候,艾諾拉短暫地和三位手下成為了同盟,在伊格向對方展現他的武力值時,艾諾拉突然復仇女神一般地怒吼,「告訴我他在哪裡。」她的對面正好是那個曾在背後嘲笑艾諾拉是酒店妹的人。
她一直有 bossy 的一部份,這只是她性格的合理延伸。借著黑道之勢,她要尋回屬於她的一切。
在凡尼亞的家裡,艾諾拉被與凡尼亞教父、保鏢們一次次限制自由,一次次告知和羞辱,他們說那場發生在拉斯維加斯的婚姻是她的幻覺,他們不斷否認和取消她的現實、她的意志、她的敘事的時候,艾諾拉無止盡地尖叫著「強姦」,三個男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那一幕鞭辟入裡,因為這就是強姦文化,這就是父權制對弱勢女性做的最惡劣的事情:不只是身體上的利用和吞噬,更是侵吞她們的自我、她們的現實、她們的敘事權。
整部電影最荒誕之處,是在拉斯維加斯的律師事務所裡,當伊格,這個對於凡尼亞家族微不足道的打手,指出他認為凡尼亞應該道歉之時,凡尼亞的母親突然一改剛才責怪凡尼亞的情勢,直接說我的兒子不需要道歉,並且辱罵了艾諾拉是「令人噁心的妓女」,艾諾拉則回以:「而你兒子恨你恨到要娶我」。
此時凡尼亞的父親爆發出巨大的笑聲,那一刻我們才了解到,這個失能的家庭背後,是一個異常殘忍、冷酷、惡劣、缺乏愛和同理的環境。我們也能一瞬間了解,凡尼亞是如何變成紈絝子弟的,他的自我意志也一直被摧毀,最終成為了和他父母一樣的存在。而對比起來,艾諾拉是多麼赤誠、鋒利、尖銳和富有生命力。
成人童話的黑暗騎士
如果說《艾諾拉》前半段是一段反童話的結構,艾諾拉和伊格的故事,更像是來自破碎世界的成人童話,而伊格是那個黑暗騎士。他起初作為暴力工具出現,本該是與權力、不平等嵌合最深的人,但是他卻讓我們看到他從這個結構裡脫落,擁有真實的人性、溫暖、善意。在這場婚姻鬧劇的混亂狼藉中,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被異化,真摯、正義的人。
電影最動人之處,是在那場大雪裡未完成的性和未完成的親吻。那是很真誠的趨近,不只是女性身體的真相,也是人和人之間的脆弱性無法連接,卻可以彼此照見的溫柔瞬間。
部份解讀認為,艾諾拉主動去和伊格做愛,是因為看到戒指的當下,她回到一個脫衣舞孃「用身體表達感謝」的習慣——我必須指出,這是非常厭女的一種想法。假設性工作者為她人格特質的一部份,這是對艾諾拉主體性的驅逐,也是對女性情慾的複雜性視若無睹。
我必須強調一件我認為是常識,但是很多人似乎不知道的事情。女性也可以透過性,得到很多不同的感覺——力量感、掌控感、脆弱感、連結感、毀滅感、痛苦感,或者透過性去失去感覺,麻木和解離——性有時候是一個容器——女性可以放置自己想放置的東西。
當艾諾拉看到伊格保留了那個戒指——那個她一直堅持和堅信屬於她的生活和契約,她才意識到伊格是真的關心她。在前一天晚上,伊格試圖了解艾諾拉,他問她名字的意義,她敷衍幾句,讓他嘴嘴,艾諾拉防備、拒絕、不屑,在鬧劇結束,她灰溜溜地輸了之後,她恰恰不需要這種同情。
但是那枚戒指是很早就被留下的。在她因這場婚姻受暴的整個過程中,伊格都在以另外一種立場陪伴她。這個真心的重量太大了。
因此,她突然以最情慾的樣態去趨近伊格,是延續了她的防備。受過創傷、長期在不安全的環境中成長的人,面對善意的真實反應,是驅逐,而不是接受。
她無法承受如此真實的「看見」,她維持的憤怒不屑一顧的形象快要崩塌了,她要讓「艾妮」回來,把伊格馴服/睡服成一個「她睡過的男人」、「渴望她身體的男人」,而不是「一個看到她真的悲傷的人」,這讓她感覺到安全。
在這個時刻,愛情變成了一種侵入性的力量,甚至比陽具還有傷害性。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愛慾本身,因這兩個生命的碰撞,也產生了變化,她是正面的凝望著伊格的,她也做出了小心的、敞開的嘗試。
她的主動讓伊格不知所措,伊格整個身體僵直,只是艾諾拉這些行動的接收方。這幾乎等於一種拒絕。而這也和前一天晚上的對話是一致的——艾諾拉說,如果不是房間裡還有兩個人,你一定會強姦我。伊格說為什麼,我不會啊,我本身就不是會強姦的人。伊格這種樸素的正義,讓艾諾拉感覺陌生,她幾乎是生氣了,又罵了幾句。但這種拒絕和陌生是非常珍貴的,這給了艾諾拉一次短暫改寫她和男性關係的機會。
伊格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樸素的女性主義角色,向我們展示,一小部份男性會樸素地出於不欺凌弱小的基本道德,不會侵犯女性,而且會在女性受挫、被羞辱的時候,挺身而出,對抗整個歧視性的體制。
伊格給了艾諾拉一種真正的看見,看到她的爭搶,她的諷刺,她的憤怒,她的頑強,她的失落。
當伊格輕撫艾諾拉的臉,準備親吻她的時候,所有的憤怒委屈湧上心頭,她打了伊格幾拳,伊格承受著,並且將她擁入懷中。在最親密的、脆弱性的瞬間,真正的憤怒、悲傷、痛苦反而會湧來,因為艾諾拉的防護殼在這一刻短暫的被伊格這種很深的「看見」剝落了。
即使艾諾拉用最典型情慾樣態趨近他,他也不會被喚起,他仍然想看到她的心,仍然想安撫她,仍然在乎她所在乎的,她的信念、她的堅持,她的價值觀。那個無法完成的性,恰恰是被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善良和接納所打破的;而那個無法完成的吻,則見證了一個底層性工作者「脆弱」額度很低,她無法再脆弱一些了,她必須很快的整理起來,把心重新變成盔甲。無法「脆弱」,恰恰是艾諾拉身上的脆弱性。
伊格像是從黑暗勢力中長出來的純真少年,因為他沒有評判,沒有期望,也不想利用她,他才能夠給艾諾拉一個可以容納脆弱的空間。這是一個不斷被物化、羞辱,不斷逃亡、不斷追尋的女性,在那一刻才擁有一個短暫的休息。
而這對創傷的哀悼、對看見的承接、親密的被接住的感覺,也是通過同一個肉身去承接的。到此,我們才看到完完整整的,艾諾拉的身體:她被掠奪、侵入、扭曲、貶低、歧視,但是這並不影響她的純真、她的信念、她的自我。
這不是一個凝視艾諾拉的故事,因為我們最終,都是透過伊格的眼睛看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