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澄波在下午兩點尋找正午──朱嘉漢記 2025 台北雙年展中的「思慕」
編按:2025 年台北雙年展以「思慕」為策展軸心,從臺灣錯綜的歷史與身份記憶出發,探問人們在變動之中,對歸屬與未竟之願的渴求。展覽呈現了當代藝術家的創作,也取材自二十世紀初期的經典畫作,包括陳澄波、陳進與陳植棋等人的作品,藉由跨越時代的並置,讓「思慕」的情感層層迴響。
1.
思慕不在現實上作用,卻只能在現實中存在。不能(或不願)逃避的現實中,思慕存在。思慕在現實中不存在一絲力量,思慕卻改變現實,改變我們看待現實的眼光。
思慕一興,眼底的現實頓然失色,非得以想像之光填補,又往往過了頭。彷彿過度渲染顏色減去了現實的平淡後,那剩餘,才是真正要追尋的思慕景物。
一如史坦貝克在《甜蜜的週四》所說:
「不滿在何處開始?你明明已經夠溫暖,卻仍在顫抖;你已吃飽,飢餓卻仍在啃噬你;你曾被愛過,但你的思慕又飄向新的原野。而激起這一切的,是時間——那可惡的時間。」(Where does discontent start? You are warm enough, but you shiver. You are fed, yet hunger gnaws you. You have been loved, but your yearning wanders in new fields. And to prod all these there's time, the bastard Time. )
思慕因時間而起,思慕也創造了獨有的時間形式,在因之而起的作品之中。
2.
如同法文俗語「Chercher midi à 14h (在下午兩點尋找正午)」。思慕正是這種自尋煩惱。甚至,思慕的極致,是在正午尋找正午。知曉當中的徒然,卻義無反顧地實踐。想以無保留的時間,不曾比例地去換取逝去的片刻。
思慕(yearning)有現在進行式(ing)的後綴,從動詞成為了名詞。先是動詞,才是名詞,因此,並非有某個先於存在的客體(objet)引起了思慕,思慕的客體由思慕者所創造,而且「必須絕對地現在」(改動韓波名言「必須絕對地現代」,無論陳澄波、陳進、陳植棋,他們皆擁有這種現代性的覺悟)。
一旦停止思慕,便停止了創造,原來思慕的對象,會重新歸於平庸之物,失去了生命。
因此,陳澄波的《夏日街景》,畫家保留了正午,日正當中時,一切影子限縮在腳下的時刻。然而我們卻同時在畫面的左邊,看見延展的樹蔭打下的陰影。呈現銳角的陰影,是整個畫面中,維繫平衡,不讓思慕之火將一切焚燒殆盡。
思念若要久存,非得保留這樣的陰影。
如同話語想要持續,我們就得尊重沉默。

陳澄波,《夏日街景》,1927,油彩、畫布,79 × 98 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3.
想像一位受贈禮者,經過長時間的遺忘與不覺,終在某日意識到自己是受饋贈的之時,欲以巨大的感念,去回報不可回報之人。
法國哲學家德希達(Derrida)曾進一步推展牟斯(Mauss)的禮物。禮物不僅是「贈禮-收禮-回禮」,禮物若是饋贈,必然基於遺忘與忽略,贈予者渾然不覺,收禮者亦是。饋贈是不被知曉,也不被記得的。
時間如此冷酷銘刻時日,卻可因贈予造成時差。透過需要等待,禮物被意識為饋贈。回報永遠過遲,產生了延異(différance)。你永遠無法即時地以等同的事物回贈對方,於是只能寄託時間,以自己珍貴的時間,贈予對象不明的未來之人。
思慕,是一種時間差,以至於我們不滿於現在,匱乏於坐擁一切。
是史坦貝克怪罪的「可惡的時間(bastard Time)」。大寫的時間,卻以源自「私生子(bastard)」的字去責難。思慕,是祕密的時間。
觀看陳進《野邊》,女孩將花卉高舉遞向母親。母親微笑,彎著腰,以承接的姿態,讓背後揹著的小男孩伸手承接。畫面靜止於此,饋贈的手勢,受贈的姿態,母親眼神與表情,三者的構圖中,滿足無可比擬。
母親知曉且見證,女孩與男孩之間,這隨手摘贈的野花,將會是珍貴的贈禮,卻不說破,讓禮物在時間中發酵,以待將來。
猶如奇蹟,陳進以畫面,分秒不差地捕捉這一刻姿態,消解了思慕之苦,保留其甜味。

陳進,《野邊》,1934,膠彩、絹,186 x 171 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4.
Yearning 一字,溯其詞源,有相反的雙重源頭。一是「流動、演變」,另一則是「凝結、聚集」。渴望流動,卻又希望凝結,如此矛盾地,成為一種憂傷的渴望。
像是韓波狂妄地宣稱:「我記下了無法言語的事物。我固定了眩暈。」
固定眩暈,而非取消眩暈,而是讓眩暈永恆且不平息。如同梵谷固定了旋渦轉動的星空,葛飾北齋固定了席捲的大浪。
思慕渴望定格的畫面,並非靜止的畫面,而是保留著最大位能,幾近迸飛的生命之力的最高一瞬。
畫作無聲,卻感受到喧囂。靜止,卻感受到躁動。
陳植棋的《臺灣鄉景》,顏料、筆觸吞噬了可辨的線條,油彩凝結於畫布,彷彿可用手指去撫摸凹凸,一抹色彩卻呈現人物的動態。色彩鮮艷處,藏在透視的遠方深處,猶待我們追尋。畫面中下方,粉紅衣裳的女子,趕著鴨子,似乎能感受到鴨子伸長脖子橫越馬路的飛快腳步的移動感。
我們視線若從下方順著道路前行,將會遇上這幾隻鴨子。此刻,我們不妨放慢腳步,不急著趕路,而是等待,抬頭,記下這生動的一刻,這就是台灣鄉景。
5.
因為真正的生活總是缺席(依然是韓波之語),就地此時,我們成為放逐之人。
思慕,是在故鄉對故鄉的鄉愁,是在當下對當下的緬懷。
思慕之人是在此地此刻,面對著過去,艱難抵抗著班雅明所謂「進步」而吹向未來的風暴,想要「喚醒死者,使被打碎的東西恢復原狀」的天使。
陳澄波《展望諸羅城》,近景是茂密野性的綠色樹林,中間則是一間間安座的平房。而遠方,象徵著進步文明的煙囪,冒出的煙,隨著後方席捲的雲斜上。畫面左上方的,彷彿有個消失的點,如同旋渦,即將把一切捲入、攪碎。
而畫家之眼,如同克利的《新天使》,散焦,卻希望保留一切不可保留的。
那不可能的希望,也許是思慕的終極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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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台北雙年展主視覺。設計:EPS51。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時間|2025.11.01 - 2026.03.2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官網|https://www.taipeibiennial.org/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