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專文|為何人類對蟑螂有根本上的厭惡?城市裡的動物空間
「我們對地球現況的認知似乎毫無共識」──由法國學者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與馬汀.圭納(Martin Guinard)共同策展的 2020 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將差異視為碰撞的起點,一方面延續著前幾屆雙年展的關注方向,如 2014 年思考人類世(anthropocene)處境的「劇烈加速度」(Great Acceleration)、2018 年重省美術館做為生態系統的「後自然」(Post-Nature);另一方面,本屆雙年展選擇將視野拉得更遠,以星球的角度重省地球這個有機體,將問題回歸到所有價值分歧的起點──對於地球本質認知的差異。
不過,透過政治、生態、人文、歷史、科學等不同領域與藝術的交會,拉圖與圭納並非希望從中尋求共識,而是藉著參展藝術家由策展理念所延伸出的種種發想和探問,撐開宇宙星塵般繁複的圖景,在碰撞之中挑戰觀者的既定認知,繼而重新思考:該如何看待我們所身處的這個地球及其住民?
當代社會中的人們如星球般各自運轉,在自己的小宇宙豢養心愛的玫瑰,排除那些我們並不想與之共處甚至共存的事物,但若將鏡頭不斷拉開,就會發現我們眼中的星球,真相可能不過是碰撞游移的微塵。卡蜜拉.彭(Camilla Pang)的作品《人類使用說明書》當中,就精彩地描述了此種人類社會的特質。她指出:若以塵雲譬喻群眾,任何個別粒子都是整體系統的縮影,沒有一個粒子是「離群值」,在該系統的整體生命週期,所有粒子皆可在從眾性與隨機性中顯示出平均行為。將同樣概念套用在人類社會,就會發現所謂的局外人,也足以代表群體,只不過他們往往沒有碰上彼此。但人們時常誤以為自己看見了整個系統,而不知眼中所見只是微小的子集。
兼具自閉症類群障礙(ASD)與注意力缺陷過動症(ADHD),而總是被視為局外人的彭,無疑是「你我不在同一星球上」的最佳代言人。但她卻認為無論孤立、偏見與差異,這些體驗都成為「我生活的星系與他人生活的星系之間那座蟲洞」,加深了她與其他人的連結。若借用彭的說法,我們或許也可將本次雙年展視為不同星系間的蟲洞之展演,並將其延伸至日常生活,試著創造出過去認為貌似「不可能的連結」──例如,某些令我們深惡痛絕的生物。
這樣的連結當然不容易,畢竟,我們對於那些感到恐懼與厭惡的生物,或許只想發出「你我為何住在同一星球上?」的感嘆,如果有將牠們送到外太空的選項,相信很多人會投票贊成。漫畫《瀨戶與內海》當中,主角之一的瀨戶就生動地形容蜘蛛對他來說,是像鬼一般的存在。就算鬼站在房間牆角對你說:「別怕別怕,我會乖乖待著!而且我不會飛,也很乾淨喔!」也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吧!
有趣的是,當不害怕蜘蛛的內海問他,蜘蛛和蟑螂到底有什麼不同時,兩人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瀨戶:如果把蟑螂想像成牠上了一層亮皮,感覺還挺時髦的啊。
內海:如果把蜘蛛看成穿了一件條紋毛衣,也很時尚啊。
瀨戶:就是這樣才噁心啦,還莫名其妙長著稀疏的毛。
在此,無法理解「蜘蛛到底哪裡可怕」的內海,和覺得蜘蛛的恐怖等級像鬼一樣的瀨戶,對於蜘蛛的看法顯然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但從漫畫中兩人使用的各種類比,卻可發現他們如何試圖透過更精準的描述,努力看見他人星球上的風景。
另一方面,這段有關蟑螂與蜘蛛的比較,也凸顯出恐懼這個情緒背後,還埋藏著一種核心感受──噁心。蜘蛛之所以恐怖,與其說是因為牠會造成傷害,不如說因為牠看起來噁心。由此可知,噁心、厭惡和恐懼之間有著微妙的重疊與交互作用,它們同樣是生物演化過程中自我保護機制的呈現──為了提醒我們該事物可能帶來中毒、染病或受傷等風險。這些情緒如此古老,幾乎像是內建在我們體內的原廠設定。達爾文在倫敦動物園隔著玻璃觀看眼鏡蛇的經驗,或許最能說明此種內建的恐懼機制。他的理智清楚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就在眼鏡蛇展現出擊動作的瞬間,他形容:「我的決心化為烏有──我用連我自己都大為驚訝的速度往後跳了一兩碼,在面對一個我未曾親身體會,僅是單純想像的威脅時,我的意志和理智根本無能為力。」從這個角度來看,厭惡與恐懼這兩個宛如雙胞胎的情緒,都是幫助生存的夥伴,實有其必要性。不過,若我們過度被自身主觀情緒牽著走,又可能會帶來新的問題。
在某些狀況下,厭惡與恐懼感只是帶來個人生活的若干不舒服與不便,遠離造成不適感的對象即可:例如 2012 年星巴克被員工舉發草莓星冰樂的紅色色素使用胭脂蟲(Dactylopiuscoccus)的屍體染色,不符「素食」標準後,某位受到驚嚇的女士就表示她今後都不願再喝任何紅色飲料。然而,人們對於自己厭惡與恐懼的對象,往往更希望以「除惡務盡」的方式,讓對方永遠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只是這場注定失敗的戰爭,可能要付出超乎想像的代價。誠如羅伯.唐恩(Rob Dunn)在《我的野蠻室友》一書中所提醒的[註 1],若我們一味革新武器,來消滅眼前有害或看不順眼的生物,將會讓「害蟲與病原體在行為與生理上更加強壯耐受,其適存程度將遠遠超過對我們有益的生物(要是牠們還活著的話)」。因此,我們實有必要重省自身與這些「希望牠們不在同一星球上」的生物之間,是否有其他共存的形式。但在此之前,需要先釐清這些情緒背後的複雜心理,以及人與動物在不同文化脈絡下的錯綜關係。
由於每個人的厭惡感會被不同線索牽動,再加上文化的介入,對於哪些事物令人感到噁心,實有因時因地的差異。其中若有什麼一體適用的判斷原則,或許就是文化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說的:「穢物是不在適當位置上的東西」──換言之,某個事物不在適當位置上的感覺,會比它是否具有客觀危險性,更強烈地影響我們的厭惡感。而隨著全球氣候與環境的變遷,有越來越多動物不在我們以為的「正確」位置:野豬跑到公園覓食、大象在垃圾場吃垃圾⋯⋯逐漸成為某種異常的「日常」。但「不正確」的位置帶來的情感反應,固然也會有同情或哀傷,卻更可能夾雜著厭惡與恐懼。至於情感的強度和相應的態度,則同時受到空間與物種的交互影響。
簡單來說,如果該物種被歸類為「害蟲/害獸」,那麼無論牠是否造成真實威脅,對空間的「入侵」程度有多嚴重,獲得寬宥的機會都不大──想想有多少蟑螂只是在路邊移動,仍然被毫不留情地踩死?至於帶著蒼蠅拍一起下葬的埃及法老圖坦卡門,大概最能證明人們對害蟲的厭惡,到了連死後世界都需要「武器」防身的程度。但是,有的物種幾乎在所有文化脈絡中都不具負面意涵,卻成為當代社會人人喊打的對象,這類生物或許更能說明人對動物的厭惡程度,如何受到「空間與物種雙重因素交互作用」的複雜性,街鴿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若觀察鴿子在人類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會發現牠們不像某些評價兩極化的物種(如在某些文化中被視為帶來厄運的烏鴉),鴿子幾乎是一種在象徵層面上「零負評」的動物。牠做為人類的信使、純潔的愛與和平的象徵、觀光景點的風景,曾幾何時,人們賦予鴿子各種正面形象,但如今牠們卻被稱為「有翅膀的老鼠」,成為許多城市空間中的「鴿害」。
鴿子並未改變,我們對鴿子的觀感甚至也沒有改變──例如以鴿子做為代言的中華郵政,不只在官網上細數鴿子的美好,卡通化的鴿子周邊商品也頗受歡迎。我們大概很難想像會有哪個單位選擇蟑螂當吉祥物──但出現在生活空間中的鴿子,卻因其強大的適應力與生命力而被視為破壞城市景觀的污染源。鴿子的處境無疑充分說明了「(被)厭惡動物」的標籤,乃是人類社會依當下的主觀態度與情感需求,任意定義的結果。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此種任意性的背後,也就隱含著鬆動與轉變視野的可能,這正是不少藝術家努力的方向。例如俄國藝術家阿列克斯.布爾達科夫(Alexey Buldakov)的作品試圖將城市鴿群停憩休息之處轉化成裝置藝術,讓令人厭惡的鴿糞因為裝置的不同造型,在掉落時成為組字或圖案的一部分,其中《99%》這個作品,更以 99% 的字樣,暗喻人類只是眾多生物中的 1%;至於同樣試圖用創作提醒民眾,鴿子曾經被視為、也確實具有城市風景可能性的藝術家還包括比利時藝術家 Adele Renault,她以寫實的鴿子畫像知名,尤其那些羽翼分明的大型壁畫,更充分讓每一隻鴿子展現出各自的面貌與故事。
當然,有時試圖轉換角度的作品,未必沒有其他倫理爭議,例如瑞士藝術家朱利安.夏瑞爾(Julian Charriere)和德國攝影師朱利葉斯‧馮俾斯麥(Julius von Bismarck)於 2012 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作品《有些鴿子比其他鴿子更像鴿子》(Some Pigeon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以食用色素將鴿子噴成不同顏色,用以強調鴿子做為風景一部份,但同時也是獨一無二個體的概念。不過,儘管這些顏料會在一段時間後自行脫落,對於該作品是否符合動物倫理,仍有不少質疑聲音。
上述這些異議無疑正提醒我們,即使將討論命題縮限在「如何看待一座城市中的鴿子」,也會有如此多元的分歧與碰撞。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排序與認知模式,所有問題彼此夾纏,只有選擇與代價,而未必有標準答案。惟有意識到此,我們才能試著將「陌生事物納入生活之中」,試著不讓自身被主觀的厭惡和恐懼淹沒,而是成為一面稜鏡,「讓閃耀的恐懼穿越自己」,從而在自然中學習「榮耀那些我們還沒有察覺以及未知的事物,並尊重那些我們還沒愛上的事物」[註 2]。
註1|《我的野蠻室友:細菌、真菌、節肢動物與人同居的奇妙自然史》由羅伯.唐恩(Rob Dunn)所著,方慧詩、饒益品譯。唐恩並於書中提醒我們不妨想想,那些號稱可以殺掉百分之九十九細菌的產品,讓最後能存活並留下的、最頑強危險的百分之一會是什麼。
註2|「陌生事物納入生活之中」、「榮耀那些我們還沒有察覺以及未知的事物,並尊重那些我們還沒愛上的事物」語出阿奇科‧布希(Akiko Busch)所著《意外的守護者:公民科學的反思》。「讓閃耀的恐懼穿越自己」則為卡蜜拉‧彭於《人類使用說明書》之語。
【黃宗潔】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著有《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
2020 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個星球上
以星球的角度審視人們價值之間的差異及其所帶來的影響,並對當前持續緊張的地緣政治局勢和日益惡化的生態危機提出詰問。
時間|2020.11.21(Sat.)-2021.03.14(Sun.)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中山區中山北路三段 181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