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謙

艾謙

作者羔子
日期09.02.2015

艾謙,他正在遠離生命,可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我發現自己好像欠他許多東西,在生活的路上,想丟掉的東西越來越多,想追回的也並不少。艾謙則是過得很簡約,他大概是我看過最正直、理所當然,同時冷漠的男人。他從不歧視他人,在他口中,也未聽過對任何人恣意的批評。

他是良善、幽默的,氣質穩重,偶爾帶點傲氣。艾謙喜歡穿一件深藍色的風衣外套,款式有點舊,可是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在某些角度上他的臉部輪廓看來是有點女性化,他的眉、嘴唇,他說話的速度,可是當他表示某些意見時,他又是那樣乾脆而陽剛。

艾謙常在他的住處附近遊蕩,從咖啡廳喝完一杯咖啡,買了本新書,再重新回房子裡。

我們偶爾一起在那家「屬於他的咖啡廳」喝咖啡時,我常問他最近有發生什麼事嗎?他總說,沒有啊。但過了一會兒,可能就說他最近新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這遊蕩之人,家中連隻貓都沒有。不真不假,漫不經心;這就是他。

然而,近來的他卻漸漸有點失準,這也許才是比較自然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艾謙的世界裡,一切都是依著某種特殊步調而井然有序的,即使他看來是那麼不羈而灑脫。

那晚,在宵夜桌上。艾謙就著一盤肉絲炒豆干說了些話。

「最近好像有點怪,好像情慾上不滿足。」他說話大多很直接,但突然如此赤裸描述自己心靈或者其實是身體的狀態,還是令我愣了一愣。熱炒的筷子浮起又沉下,吃到嘴中的食物突然不太明確,味道模糊。

「但是心臟常常跳得很快。」他又說。「有點不舒服。」

「最近沒有女人嗎?」我只能問。他搖搖頭,艾謙雖然女性朋友不少,但只和兩到三個女生正式交往過,交往時間都不長,有他主動追求的、也有相識僅一星期就在一起的。此外,算是最親近的女性,大概就是我們的一位共同朋友寧吧。

※※※

寧是我們大學時代社團的朋友,當初我和艾謙一同加入了電影社,因為社課希望大家多多出席,不喜愛規矩的我們還是慢慢淡出了。唯有和寧彷彿志同道合,常一起去看那些小眾電影。艾謙常笑說:「寧是奇女子。」但認識多年也不見他兩人有什麼特別互動。我們出遊多半三人相約,不算親暱但也相當熟悉,就是看看電影喝咖啡,動機彷彿單純。

不過我似乎一直在等待。

這樣的光景彷彿過了很久,我也和一個女孩交往了五年,但半年前仍分手了。分得有點慘烈,她可說是對我充滿怨恨,而我則什麼都堅持不下去了。

在以往,女孩子們總是先和我交談,接著才是艾謙 。但是,她們其實都是被他吸引,我對這事已經很熟悉了,一開始有點嫉恨,久後也有些饒富興味地觀察那些靠近的女孩。不過,當然也有對艾謙毫無興趣的女子,那就是我的前女友,她對艾謙很熟悉,兩人有點類似天敵的關係,她一直不喜歡他。她是個頗為剛強的女子,對未來充滿想像和計畫,艾謙總是被她說的某些事弄得啼笑皆非;不過,我猜想,他們在性格本質上其實是有點同性相斥。

我和她分了,艾謙並沒有表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這事仍對他有點影響;畢竟,他曾說過,他希望「他的世界並不是常常改變的」。

過了幾天後,他終於主動提出想邀寧一起到家裡聚聚。

他不常找人到家裡去,我和寧還算是常客。當他邀人至家中時,多半代表他連房子都不想踏出。艾謙的家中時常只有茶葉和咖啡,我提了一盒他喜歡的蛋糕口味走進他家巷口,思考著這將是怎麼樣的一個會面。

我們和寧也有約一年沒見了,她又變美了,氣質越來越安穩凝鍊。頭髮長了些,穿著一席黑色的長洋裝。我們看著一部有點嚴肅的歐洲電影,多年前我們曾一起在社團看過。然而,其實我們對這位導演都說不上偏愛,看完之後,寧提議來回味一下另一位風格迥異的法國導演的作品。這部法國片熱情洋溢,男女身體皆優美,寧看得興味盎然,而艾謙則是顯得有點恍惚,如在夢中。

我發現我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特別進電影院看這些導演的新作品,在我們的視野中,似乎有點守舊,我知道寧一向偏愛這位導演,但我沒有想到如今她仍看得那樣感動。茶和咖啡都喝完了,艾謙終於提議到他家附近餐廳晚餐。

在晚餐之時,我們才問了點寧近來的工作和生活,她和前男友也分手一陣子了。「目前過著日復一日的工作生活」,她這麼說。然而寧恐怕是我們之中對生活最有想法的,雖然她換過不少工作,但似乎仍向她的夢想靠近,電影公司、出版社,最近不少人邀請她寫些文章,她是這樣一個女子。

艾謙的頭彷彿晃呀晃的,沒有特別說什麼。

晚餐後,因為一股奇怪的預感和氣氛,我突然明白了他們倆想多聊一點。就在那一瞬間,我不道為何這麼有動力,立刻提出想先離去的要求。艾謙有點茫然,而寧則是不動聲色。我離開了,踏上回家的路途,心情越來越憂鬱,有點索然無味。

※※※

隔天下午,寧在臉書上發了幾句話,我看不懂。

她說:「感謝生活中那些黯淡的神。」

我盯著電腦螢幕,看著點讚的次數慢慢攀升。過了一會,終於有人回應她:「雖然不太確定你的意思,但很喜歡這句話。」

我有點可笑地繼續看著螢幕,愚蠢地痴痴笑著。

他和寧睡了吧,我想著。彷彿有點自虐地,我不知道我在追求什麼、希望什麼發生。

或者,他們早就睡過了。這其實不重要,但是,有什麼仍改變了,可能是艾謙、可能是寧。

過了一會我開始後悔以如此輕浮的態度面對正在發生的事,我並不愛寧,雖然我很欣賞她,事實上我希望她能幸福。和艾謙,幾乎可以確定是不幸的;也許她也明白吧,但我其實還是應該祝福他們。

我想著寧耳朵上小巧美麗的耳洞,她的黑髮,她是那樣情感豐沛的女子。而艾謙,可能是個霧中風景之人吧。

又過了幾週,當生活又那樣無聲無味地向前邁進,艾謙捎來幾個訊息,之後,打了通電話來。

他說道最近和寧的聯絡頻繁,下周可能會一起去某處旅行。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說:「你驚訝嗎?」我只能說:「不。」

接著我們沉默了。「寧是很不錯的女孩子。」我硬是乾澀地擠出一句。

「嗯。」

「啊好像是這樣的.....」他突然以一種有點抽象的口吻,彷彿看著遠方說話似的,令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厭煩和不耐。

「大概是至今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空虛吧,或者孤獨什麼的。」他緩慢地說著。「也許我早就放棄了,放棄了這世界上的所有。」

我握著手機,眼睛盯著書櫃上幾張明信片和照片。

「那先這樣囉,改天我們再一起吃飯吧。」「好。」「喔對了……寧說,她很希望你先知道。」「……喔,好。」

我放下手機,看著那些明信片,好多張早就想丟掉了。那個書櫃、那些擺飾,彷彿都不是我想要的。但是,為何我會容忍它們這麼久?

好像我的生活一直被別人操縱,可能是前女友、可能是艾謙,但其實,我才是在找藉口的人。

我頹然地坐在椅上,這個下午又將荒廢過去。

※※※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艾謙有雙好看的腿,前女友曾經這樣說過。聽到這句話時我其實非常驚訝,這可能是她口中對艾謙唯一的好話,居然是那樣的奇怪。而且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蹆,我是那樣遲鈍而無聊。

像艾謙這樣的人,必定是比我有魅力多了吧,在他身邊我是如此平庸,像一灘地上將要流去的水。然而他卻說過幾次,「好在有你這個人」之類的話。

每當他這麼說,我更是感到一陣冷淡和僵硬,但又好像並非不相信他。

我和艾謙已相識約十年了,在男性的友誼之中,他屬於比較主導的、強勢的,依照他的心情和脾氣來和我相應。我不知道在我們這段不算短的情誼之中,我對他是否算是不離不棄,在艾謙頗為封閉自我的那幾年,我仍和他持續保有聯絡,我曾疑惑過這個人在我心中究竟處於什麼地位。

我想著,我對他有時似是依著某種怨懟和不服氣,然而,當我暗地裡嘲笑他的害怕改變和無所用心之時,也許我也是同樣的寂寞吧。

那些明信片中,只有一張是艾謙寄給我的,是一座烏黑的山,一個無以名狀的畫面。

至今,我的世界仍依著他的世界旋轉。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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