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封面|在廢墟中用力地活著:攝影師 Sherry 黃亦晨
當鋼筋外露的壁面,與野草枯樹交織著荒涼的意象,一片寂靜的背景,卻襯托著一副充滿生命力的身體。她是 Sherry 黃亦晨,攝影指引她找到心中的廢墟。
她很年輕,入行沒幾年便已拍攝過徐佳瑩、楊乃文、亂彈阿翔、FIR 等知名音樂人,在她的鏡頭之下,他們顯得安靜而自在。她很低調,不怎麼聲張自己的成就,默默地拍喜歡的人,做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
不拍照的時候,她是普通的女孩子。一整天窩在床上看日劇,陪那隻壞脾氣的貓。有時出去旅行,在屋頂上發呆。這樣一個甜美的女生,你很難想像她習慣把自己扔進人跡罕至的廢棄房舍,白淨的身體沾上塵埃和污土,全身肌膚呼吸著野地氣息,相機封存了那些時刻。
Sherry 是這樣一位攝影師,引人目光,卻讓人摸不透。
廢墟裡的裸身儀式:追尋自我的過程
那幾年她在舊金山,“The Self Forgotten” 系列作品應運而生。她經常開車閒逛破舊的街區,憑著直覺選定地點。通常是荒涼頹敗的廢墟,靈感帶領她找到那個角落,衣物褪去,身體嵌入空間,空間遭遇身體,底片成像,儀式告終。畫面中的 Sherry,彷彿自廢墟結構中增生,又像飄泊的遊魂找到歸宿,與其說是裸體,不如說是脫了表面的外衣,穿上水泥磚瓦,靈魂歸附。
然而裸身並非 Sherry 一開始的選擇。起初,她穿著衣服拍攝,畫面始終不合意,她希望自己的身體可以融入當下的環境,但衣服成了一種隔閡,因此便很自然地拍了裸體。「『裸露』不是出發點,而是這樣我的感知才能被打開,畢竟平常穿著衣服是無感的,可是當我全心投入的時候,身體就會感覺到非常多東西,當時的風、太陽或塵土,都刻進了我的皮膚,到現在都還記得。」
在廢墟完成的作品,並不是以現成場景作為捷徑的偷懶創作,而是她在無所依靠的國度裡,傾聽內心,找尋和了解自我的過程。
身體裡的斷垣殘壁
身體裡也有一座廢墟。Sherry 提起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的一段話:「你外在的東西,是你內在東西的投影;你內在的東西,是你外在東西的投影,所以你往往,可以透過踏進你外在的迷宮,而踏進設定在你自己內在的迷宮。」她覺得身體裡就有這樣一個囤積廢物的地方,堆了許多負面情緒和不愉快的經驗,平常都對它們視而不見。
「所以我拍照的時候,就是藉由踏進那個外在的廢墟,整理我自己內心的廢墟。也因此這些作品都是跟自己的故事有關,不是因為這個地點很酷,才在這裡拍。」
在舊金山修習攝影時,她第一次有機會跟自己長時間獨處,陌生的環境加上原本就不善社交的性格,讓她度過了孤僻而封閉的三年。正是因為這樣一段與外界脫節的生活,Sherry 得以專心藉由創作,探索存在自己體內的廢墟,那樣毋須在意他人眼光、全然倚靠自己而活的經驗,讓她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
「孤獨和自由,是我在舊金山得到最好的禮物。創作者的心靈自由,沒有太多設限,作品才會好看。」
夢境是連接內外的通道
那些憑著直覺選定的廢墟和角落,Sherry 原先並不明白自己對它們的感觸緣何而來,直到那次她帶了在廢棄樓梯上取景的作品到課堂參與討論,一位同學的感想讓她恍然大悟,是她的一個夢境召喚她佇足於那座樓梯前,按下快門。
「Sherry 的這張照片讓我想到自己的惡夢。」
在那個夢境裡,Sherry 回到過世的外公家裡,進門,她看到一座扭曲歪斜的長梯,外公坐在上頭。見到深深思念的外公,她忍不住流淚,外公問她為什麼而哭,她回答:「因為我很愛你,可是你已經不在了。」「那就不是時間的問題了。」
夢中洶湧的情緒銘刻在記憶之中,成了 Sherry 內心的廢墟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底片讓那不可見的心象顯影,虛實與內外疊合。「我終於發現,原來當我看到夢中出現過的場景和元素,我是會有感應的。這解釋了我為什麼總是憑直覺拍照,為什麼會選擇那些地點。我的反應比較慢,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拍,但我事後會想起來,這一切都是有關聯的。」
壓抑在 Sherry 體內的那座廢墟,不會因為日子的推進而消逝,而只是靜靜地收藏時光的塵埃,許多無法處理的感受,總是一直在那裡,一如外公所言,都不是時間的問題。
真實中的自我反射
拍攝其他人的時候,Sherry 也總是一任感覺帶著她動作。很難與人熱絡的她,並不會刻意與被攝者拉近距離,她習慣靜靜地觀察對方,穿透他們的表象,剝開他們的偽裝,掘取他們的本質,一如她慣於一吋一吋地深入自己的內在一般。儘管他們在鏡頭逼視的情況下,露出了尷尬或猶豫的姿態,那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藝人或歌手,通常已經知道自己哪個角度好看,每次拍攝的時候他們就會擺出固定的姿勢,那樣當然很美,但是已經太多人拍過了,所以我會做功課,去看他們被拍過的照片,再結合現場的觀察,從中找尋沒有被捕捉過的瞬間。」
即使與被攝者沒有太多言語上的互動,但 Sherry 總能贏得他們的信任,互信中產生的作品,特別動人。正因為全神貫注,Sherry 在拍攝他人的時候,得以將自己的靈魂託付其中,從作品中那些隨身體舒展的髮束、垂擺的雙臂以及凝神輕闔的眼睛中,潛存著 Sherry 騷動的孤獨,而人們斜倚窗邊的光影婆娑或弓起身軀欠伸的晨間即景,則總流動著她身體的姿態。
活著的每一刻都全心全意
影響 Sherry 很深的攝影師有兩位。一是 Francesca Woodman,擅長透過攝影表現朦朧的女體與空間互動的關係,「她的作品雖然是平面的,但是非常有空間感,我覺得她啟發了我開始思考,處在不同空間裡的我,可以是哪些樣子。」另一位則是以拍攝社會邊緣人聞名、評價兩極的 Diane Arbus,「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在那樣的時代,她那樣的身分,做這樣的事情,很厲害。我不覺得她在利用那些人達到某種目的,我認為她是真的很用心、很投入地拍,她是真正有被那些人吸引。」
這兩位攝影師都以自殺離世,雖然走上了看似悲劇的結局,但她們活著的時候,想必也是很用力地感受生命的各種狀態,以致於不想把自己從極端的處境中拉回來。並非鼓勵自殺,但 Sherry 對於活著和創作,也有類似的想法。
「我覺得從事攝影,投入自己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就算我今天很廢,我也知道自己就是在廢,然後真的投入在『我很廢』這件事情上,不會因此有罪惡感。但是該認真的時候,也就真的認真地去完成。這樣的話,才可能創造屬於自己的作品。」
「召喚」,這是 Sherry 用以說明攝影之於她的詞彙。當日子成為我們遠離本真的偽裝,Sherry 憑藉攝影解蔽,廢墟召喚她的真實,作品召喚她的存在,而她,則召喚生活降臨,以一種神祕而確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