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她的世界的三個章節

渴望一切重新開始，簡直閉上眼睛就能睡去。朦朦朧朧地，這可能是一個從下午兩點起昏睡至四點，翻來覆去夢至深處，仍沒有醒過來的夢境。

關於安桀，我實在不知道要再說些什麼了。沒有人了解她，所有人對她的印象皆是恍恍惚惚，如在水邊模糊搖擺。只有我，可能曾經以為知道她些什麼；但是，那或許也只是從世界反射而來、細長狹窄的倒影罷了。

01
【安桀和她的男人們】

「我已經不想要他了。」安桀和我說道。雖然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安桀想要他。

安桀又夢見他了。安桀是一位生活雜誌的編輯，會認識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一場訪談。安桀負責訪問他，但她的話並不多，男人也多是回應事實。嚴肅之餘仍帶有一絲隨興，因為必須，所以很直接；因為真實，所以似乎頗為誠懇。

和陌生人因為工作上的需求，竟需要如此敞開心房談論自我的夢或追求，總令安桀在那段時光中感到特別奇異，失去現實感，彷彿是兩個人在另一個世界中交錯相會而借來的時光。

安桀又夢見他了。這個男人，後來，安桀也只見過他幾次面，幾乎再也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原以為可能生命中不會再相遇，這麼說有點太誇張了，其實她也沒特別這麼想過，但是，能再度看到他確實帶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也許，她又委婉地對他笑了一下；或許，他也揮了揮手示意看見了她，然後，又這麼就走了。

「……好像是一種情感上的外遇，是這樣說嗎？」過了很久，安桀慢慢地說道。她說，夢到那男人，也多是和現實中相似的情節，很無聊、很平凡，但卻不停地夢見：可能是在常去的咖啡廳、餐廳遇見他，低頭笑一下；甚至是因為工作的關係，需要再度訪問他，發現兩人最近看了同一部老電影。在夢中，兩人也總沒有「更進一步接觸」。就是說了幾句話，笑一下，但總是，好像很快樂的樣子。「很簡單地，大概，我只是懷念那樣的感覺吧，有點模糊的……」

「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當你發現你和另一個人之間有那種『心領神會』的感覺，應該是十分珍貴地。但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所以，其實這也許也不是那麼困難。」我發現我已慢慢聽不懂安桀在說什麼了，縱使，我仍安靜傾聽著。「但是，當我以為我已經滿足了，卻發現，我不斷地夢見他，其實，說穿了，我就是想知道，在先前相會的那一刻，他是否也感到『心領神會』？沒有任何真實的表象證據可以顯示，即使，我是這麼真實相信的。言語或者表情……我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麼。」

我皺了皺眉頭。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在追求什麼……」安桀無奈而優雅地笑了笑。細細的手臂上安著一只皮製典雅的手錶，我不知道為什麼將焦點一直放在那隻手錶上。

「可能，也只是覺得好玩吧。」安桀又坐直了身子，「反正，過不久就可能換成另一個對象。我對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感覺，只是這一個男人好像稍微夢多了點。」「夢仍然代表的是慾望的反射，不論夢境有多平凡或光怪陸離。」我僅僅回應她這個我所認知的事實。

「……好吧，我可能是挺喜歡他的吧！」安桀推翻自己剛剛說的話，帶著淺淺微笑。「他是很好看啊！我喜歡看著他。他看起來就是很好看的樣子，有什麼不好嗎？」在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安桀皆若無其事地一邊翻讀著一本情人送給她的書，書名是《她的世界世界》，我忍不住想：世界為什麼要重複兩次？到底為什麼？

※※※

好了，第一段故事終於寫完了，真不知道在寫什麼啊。

最初，我選用「安桀」這個名字的原因，大多和我選用命名其他名字的原因相同。主要是我覺得它有個好聽的音韻，還有較為中性的字或字義。其中，整個名字是否有更深刻的意義，我也不知道；也許，其實還是有吧，但說出來也相當牽強，只是我的聯想和喜好，也就不說了。

02
【生物 ◎ 語言】

「安桀，你為什麼是……安桀。」我對著「她」說。

「這個名字，應該擁有不尋常的心靈。」

『…………』

她養了一隻鳥，名字叫 Anjay。

我曾問過她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她只是淡淡一笑，說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一位漫畫女主角的名字。

在這裡，我不想透露我這位情人的真實姓名，因此，我選用了和她的鳥相同的名字來代稱她：安桀。安桀，或者，An-Jay，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故，我選了平常較少看到的「桀」這個字，而不是潔杰捷絜。

安桀在路邊撿到受傷的 Anjay，她帶回了她，給了她新的生命，她們日夜互相伴隨。

後知後覺地，安桀才發現 Anjay 其實是一隻聰明的、或許相對名貴的鳥，因為，她會說話。她是一隻會說話的鳥。是的，安桀不經意地教了她幾句話後，她輕鬆地學會了，一再覆誦。

不過，奇怪的是，她雖這麼聰明，卻不曾說過之前的主人教她說的話。除非，先前的主人一句話也沒教她；或者，她已經遺忘了過去學過的事物，過去的自己、過去的世界。

或者，她是選擇性地遺忘過去的世界。

重新學習、學習新的知識。學習是一個十分動態的字眼。學習被交付、覆誦，新的世界在她眼前展開。

「嗨，安桀。」有時候我說。

「嘿，妳……」

『妳好！』

經過她的窗，總是令人忍不住苦笑一下，有的時候，竟也不禁微微恐懼或惱怒。Anjay 是一隻很活潑的鳥，也頗親人，不過，總有幾個對象她特別不喜歡，甚至偶爾有點捉弄他們。這一隻極富個性的鳥，莫約是知道我和安桀的關係親密，至少當時的關係還頗親密，對我還頗有回應。但我也常覺得她用她奇怪而無神的鳥眼俯瞰著我，偶爾，那呆愣的眼珠會閃露莫名的神色，彷彿鳥視耽耽。

安桀住在一城中還算安靜的巷弄中，就那樣在普通的老公寓裡養起喧鬧的鳥來。

一人一鳥，相互依偎，角落積滿羽毛和髮絲，纏繞交疊。

安桀和我在那悶熱的屋中，時常做愛。安桀脫下衣服時，她身體的曲線反射在鏡中，一股神秘氣息亦迴盪在空氣中。有的時候，我總一邊抱著她的身子，愛撫著她的體態，一邊莫名盯著那窗簾間狹小的隙縫，覷看著外面的世界，光線回閃，偶爾，也會聽到那隻鳥的聲音。

※※※

在白天空盪盪的客廳中，她這一隻鳥孤獨地，齟齬著別人聽不懂的話語。

『抱歉！抱歉！走開啦！』

『我是一隻……我是一隻鳥！』

Anjay 粗野的叫聲不時打擾鄰居，有時經過的路人也會好奇地回應她。『妳好！妳好！』「哈囉！你好！」『妳是誰？』Anjay 的回應有時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我懷疑安桀越來越熱愛惡作劇，教她越來越奇怪的語言。『我討厭妳！討厭！』為怕引起鄰居的抗議，安桀不得不收斂點壞心眼，而這隻鳥卻也彷彿明瞭安桀的心意似的，將怪言怪語多半留給安桀一人傾聽。偶爾，安桀也隨著 Anjay 叫個兩句，弄得我好笑又心煩。

安桀養鳥，她馴化了鳥；安桀養鳥，她的鳥也馴化了一部分的她。

安桀養鳥，鳥學會了她的語言；安桀養鳥，她也學會了一些鳥聒噪的語言。

在午後陰暗的客廳中，她那一隻鳥棲息在籠中，等著她的女主人。

某天，安桀突然幽幽地和我細細道來，Anjay 曾和她說過哪些奇異的語言。「她說，她是一個可憐的公主，她是一個悲傷的半人。」當下，我當然覺得安桀在騙我，異常氣憤，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慢慢走出她的屋和巷弄，拖著無力疲軟的步伐，就那樣離去。然而有一天，我再次來到位於二樓的她家找她，準備上樓時，我真的聽到了。

『…………』

她說了、她說了。

我愣住了，著她的窗，腦海一片空白。

究竟為什麼要養隻這麼討人厭的鳥呢？

我憤恨地離去，莫名地將最近對安桀的怨憤不滿，都怪到 Anjay 頭上。後來，我並沒有用石頭砸死那隻鳥、或者將她淹死，沒有什麼戲劇化的結局。終於，我只能選擇離開。那時我還年經，過了不久，我就忘了那個女人和她的鳥。要離開熟悉的世界前往下一個，拋棄一個女人，和她的身體，對當時的我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但是，過了很久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到：

當時，怎麼會如此專注一心一意地相信──聽到的是她的聲音呢？那究竟是人、還是鳥？

到底是誰的聲音呢？

※※※

03
【世界的奇景】

第三章節徐徐展開，然而這最後一章，應該是汲取於內心深處，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從心靈之井深深地打撈，在那充滿肺腑之言的身軀之中、最愛之人的金色胸腔之中，撈取世界的語言。

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到達外面的世界，赤著腳，徒步沿著水邊走過。

颱風連假，悶在家中將近兩日後，走在街上，這句話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

外面的世界，是那樣充滿風波，堅硬、從不留情。我為我的軟弱感到痛苦，在此之前，我竟然真的沒有想過，我究竟是如何度過從前的日子。

「我崇拜妳的夢幻。」他這樣說。

他這麼說，我總有些不以為然，其實，我只是「知道」（或者是「接受」？）自己的命運。

妳究竟是怎麼建立妳的世界的？他又問我，我啞口，無言以對。這些事情這麼重要嗎？正輕蔑地想著，覺得囉嗦，眼前的世界竟然就變色、變形了，轉變為我從未看過的景色。

景色象徵著心靈，這是一片需要開拓的風景。

放棄妳那無所成形的語言吧！

在此之前，也許我是一直逃避著、厭惡著那種種刻板印象，屈服、卑微、或者無自主性，那是否是反射自世人的眼光？或者，又是什麼？然而，應該不是這樣的；像一片海潮，我真正需要的只有溫柔。

我想寫一個真正 pure 的故事。

真正純真、純然的故事，寫意而抒情。一個讓人自然而然繼續看下去的故事。

我愛我的少年、我的男人們，此刻，我仍相信我們可擁有相似的臉面。一張如鷹似人、巨大美好的臉譜。從此，他們和她們的故事仍不斷被覆誦著。少年們曾給了我許多力量，然而，我現在再也無法停止我對關於女人的故事的熱情。我的骨頭、我的口唇、我裙上的血漬，我的世代的足跡。這也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直接陳述。

她是一個洞、一束光。

安桀，妳就是我的意念，妳就是我的理型。

安桀啊，請與我和解吧！雖然，我從來也不知道我們有過些什麼；心中的少年也許真正遠去了，但是妳心中少年般的高貴情操，仍常駐在我心中某處。為了妳，我不得不也只能繼續寫下去。

我終於來到我嶄新的世界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