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正在發生的攝影事件(2015,10月)
周圍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實的生活總是在他方。
──韓波(Arthur Rimbaud)
不知不覺我對於自己寫自己的展覽沒有那麼不好意思,我想我臉皮變厚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開始覺得文字就是作品的一部份,也許目前我不得不仰仗這樣並行的方式,因為我想說的無法完全透過圖像來表達。
【My Scenery Only for You】計畫的基礎是「非風景」,同時也有一些美國夢的形式,我並置兩地的景致,探索美醜之間的混沌地帶。但是與美國夢系列相較,我對攝影的想法有些改變,尤其美感與紀實之間的關係令我越來越疑惑了。我不想再透過照片揭露太多現實資訊,因為目前還無法調解視覺美感與紀實關懷的並存關係。攝影家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曾說:「紀實攝影是一個記錄與藝術的誤會結合。攝影家應該放棄敘事的企圖,而承認攝影所帶來的片段性。」這意味著攝影應該發展另一種語言,不同於記敘或反映現實。
真正改變我想法的不純粹出於智識的原因,而是對於現實的一種不得不體諒的態度。我過去所拍攝的木屋、民宿以及風景,其實都是算是一種現實的出口:人們想要脫離制式的城市生活,所以嚮往風景。為了讓這些風景更符合想像,人們賦予一種更制式的框架,譬如樸拙的鄉村風味,或是飽滿的異國情調,風景成為一種迥異於觀者生活脈絡的「他方」。過去我對此並非沒有認識,甚至多有批判,但是當我回到城市,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無論是面對工作或是人生,這樣的無奈都是一樣的。
更實際的問題是,我是一位攝影者,可是沒案子的時候,我哪裡都去不了。當我無處可去時,也不知道能夠如何創作。雖然可以試著走出去,可是我無法在茫然的時候,還勉強自己成為一位行動的攝影者。
在一次偶然下,我想到可以用投影呈現「非風景」,這與抽菸的經驗有關。當我抽煙時,會想起過往所有抽菸的時刻,菸就是我的記憶之栓。隨著次數越來越多,聯想起的時刻也越來越龐大,有時根本無法分辨腦海浮現的是哪些時刻,甚至漸漸不覺得自己是在回想、不覺得時間真正存在,我的一生不過就是一個煙的時間。
我開始幻想,如果可以將開心與不開心的時刻混合,人生也許就能因此得到補正;只要一遍又一遍地把過往搓揉進去,最後我的記憶就會潔白渾圓如麵糰,扎實得沒有一點空虛。
如果有一種拍攝方式,可以假裝自己仍行走四方,那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讓那些不美的風景,以一種光亮出口的姿態投射在城市中,是否還會帶給人希望呢?出於好奇,也出於一種挖苦自己的心態,我帶著行動投影機,裝在類似自拍棒的桿子上,散步在從未掛心的各種城市留白之處,包括大樓空地、工地圍牆、速食店,以及抽菸的角落。我一手拿相機,一手拿投影機,將非風景投影在牆面,然後拍攝下來。
這些看似凌亂的投影與灰色的城市融合在一起,成為新的景致;那些帶著光亮的投影畫面,比起法式咖啡看板,更像是城市中通往異地的出口。甚至在我拍攝的過程中,還會有路人主動與我攀談,這是我此生從未有過的經驗。我猜想他們跟我一樣嚮往著出口,於是在這熟悉的灰色城市,藉由投影機的微弱光線,宛如生物趨光般地彼此靠近。
當這些投影畫面輸出為照片時,觀者會發現它們並不漂亮,比起其他俗艷的風景照片,這其實更無法成為生活的出口。它們甚至根本不是「真實的」風景,因為當我離開了那個地方,這個由投影所構成的畫面也就消失了。借用佛家的說法,我好像製造了一個緣合而成的假有,它的本質是虛空的,即便它看起來是存在的。
在「非風景」當中,我曾經試圖尋找某種台灣風景的本質,但是在【My Scenery Only for You】時,那些特色即便存在,也隱沒在背景當中了。我甚至不認為它們反映了某種台灣現況──就同黃建亮的【地球村的遊民】拼接了兩個圖像,呈現台灣在社會文化上混雜卻又斷裂的情狀──我所拍攝的就只是尋常風景,它們的炫目是因為投影,離開光源後就一點也不起眼了。
也許這些照片所透露的就是沒有主體這件事──我們不曾真的發現出口,典型的風景沒有,非典型的也沒有。它們也許在某個片刻帶給我們驚奇,但那是透過光線還有相異的時空,一旦我們習慣了,風景就會成為日常,日常就會成為壓迫,然後我們又再尋找另一個出口。這就像是從制式的美景中捕捉非風景,又將非風景塑造為投影畫面。
我試圖為這悲傷的事實獻上些許慰藉。雖然仍不知道真正的美景是什麼,也不知道人生該何去何從,但有時我們就是得假裝某些虛幻的事物是存在的,就像讓光影凝結為相紙一樣,那意味著我們雖然疲累但仍有所追求。
【汪正翔】
攝影創作者。目前看得見,會按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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