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的失落與追尋──那些《尋秘街拍客》沒說出的事
作者電影啟事
日期23.04.2016
Vivian Maier 的傳奇故事和攝影作品,在幾年前被房地產經紀人兼歷史學者 John Maloof 發掘後,不斷地被廣泛討論。關於她的身世,我們可能略知一二──出生於紐約,成年後鮮少與親友往來。幾十年來受僱於一些富裕家庭,擔任全職保姆。總是隨身攜帶著相機大量地拍攝(卻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在拍些什麼)。性格怪異孤僻,執迷於囤積物品。終身未婚。但仍有許多關於 Vivian Maier 的謎題懸而未解,且或許永遠也無法得到答案。例如,她為什麼拍?為什麼從未公開這些作品?她會喜歡如今世人對她的注目嗎?攝影於她而言具有什麼意義?
John Maloof 與其友人 Charlie Siskel 在 2013 年執導的紀錄片《尋秘街拍客》(Finding Vivian Maier)幾乎成了人們認識這位神祕攝影家的唯一途徑,然而 John Maloof 藉由紀錄片所形塑的 Vivian Maier,究竟距離真實的 Vivian Maier 有多近?這個追尋真相的過程是否反而使得攝影家的面貌更難以定義,進而讓她產出的那些照片獲得更多的解釋空間,是相當值得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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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引的索引:拼湊不全的作者身影
「矛盾的。」
「大膽的。」
「神祕的。」
「古怪的。」
「孤僻的。」
電影開頭,John Maloof 便讓幾位曾經與 Vivian Maier 相處過的人用一個詞彙形容她。很顯然地,每個人觀看這位女士的角度都不一樣。
片中的訪談畫面多次並陳這些歧異的觀點。多數人表示,Vivian Maier 會隨身帶著相機,經常拍照;但也有人表明,他們從來不知道她有拍照的習慣;此外,導演也二度使用將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交叉剪接在一起的手法,討論她說話時的法國口音是渾然天成抑或是刻意偽裝,以及她在拍攝街頭肖像時,究竟會不會要求被攝者為她擺姿勢。另一方面,有些曾經聘僱她來當保姆的家長,都提到她非常喜愛孩子,帶給他們許多關懷和照顧;但是當 John Maloof 訪問那些(早已長大成人的)小孩時,他們卻透露了 Vivian Maier 性格中隱藏的陰暗與暴力。
如果 Vivian Maier 是一個需要被眾人解讀的符號,那麼她身邊的這些人所提供的線索,非但沒有讓我們釐清她的意義,反而擴大了詮釋的迴圈──那些關於這位攝影家的形容詞與訊息,不但無法引領我們走向 Vivian Maier 的面前一窺其貌;它們逕自逾越本分,形如索引的索引,指向更多未知的疑問。關於神祕攝影家的真實面貌,遂如同一場永無止境的詮釋歷程。
片中有位名叫 Barry Wallis 的語言學者提到他短暫和 Vivian Maier 接觸的情況,他問 Vivian Maier 從事什麼工作,而攝影家的回應頗令人玩味:「我應該算是某種間諜吧。」(I’m sort of a spy.)此外,她也多次在與陌生人接觸的時候,不願以真名示人。這讓人不禁猜測,隱藏在保姆身分之下的街頭攝影家,也許是有意地讓自己和一生成為一個難以理解的謎團,儘管我們從紀錄片的受訪者身上獲得了許多關於 Vivian Maier 的訊息,但這些訊息似乎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樣貌,每多一條資訊就是把我們帶往另一條需要再詮釋的道路上。如果 Vivian Maier 是一個表義的符號,那麼作為能指(signifier),Vivian Maier 的所指(signified)便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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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的困難:作者與作品的退場
在觀賞一件藝術作品的時候,我們往往能透過作者的身家背景、生平故事來理解這件作品形成的過程與意義,有時候甚至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作者本人談論他與作品之間的連結。但那些關於 Vivian Maier 的故事,顯然不會是我們能援以解讀作品的資藉。她與那些作品的連結薄弱,甚至應該說她與作品失去了連結,作者也永遠無法現身說法。事實上,她身為作者的這個陳述,甚至都有待釐清。
在有限的資訊中,我們知道 Vivian Maier 從未稱呼自己為「攝影師」,儘管她的「創作」產量可能比許多攝影師還要豐富,但一直以來攝影似乎都只是她的興趣,而不是她願意讓別人貼在她身上的標籤。她這一生大多以保姆工作維生,從電影透露的線索中,我們得知她其實對於自己的照片相當有信心,但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藉由這些照片謀利?為什麼從來不讓人知道她具有被世人認可為「攝影家」的實力?
在她為數眾多的底片收藏中,甚至還有相當大量的底片尚未被沖洗,那些已經沖洗出來的底片作品,也從未讓別人看過──如果她並不打算讓這些照片公諸於世,將之視為藝術作品供人討論檢視,那這些照片還能被稱為「作品」嗎?(雖然 John Maloof 曾經在片中試圖證明 Vivian Maier 其實有意公開她的照片,但我認為那個推斷有些牽強,更像是 John Maloof 為了撫平自己擅自公開別人遺作所帶來的罪惡感。)如果連她自己都沒有看過那些照片,這些曝了光的底片,到底能不能被看作她有意製造的成果?
攝影,對於 Vivian Maier 而言,會不會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她是不是只是在收集時間的片段與城市的剪影,一如她近乎完整且偏執地保留她這一生的收藏?攝影對她的意義是不是只存在於按下快門的瞬間?或者有沒有按下快門也不是那麼重要,那也許只是她與人群建立關係的一種管道,而相片只是一種副產品,就如同呼吸總是夾帶著水氣。
電影中訪問了一位街頭攝影家 Joel Meyerowitz,他對 Vivian Maier 的見解是:「當她在拍照的時候,她是在看自己能多靠近地,進入某人的空間,然後拍下他們。這讓我更了解她。這告訴我,她能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走進某個時空,讓他們做自己的同時又適應她的存在,她創造出這樣的時刻,那一刻讓這兩種存在確實地產生共鳴,然後她就離開了。」若 Vivian Maier 確實如她身邊的人所說,是一個孤僻而不大與親友往來的人,那麼她在街上與陌生人近距離邂逅,進行一項本質上相當親密的儀式,攝影會不會就只是一種對親密關係的渴望與心理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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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已死:意義的懸擱與解讀的張力
假設 Vivian Maier 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攝影師,沒有想要把攝影的行為當作是創造作品的行為,這或許是那些照片/作品脫離她的第一個層次。再進一步談,由於 Vivian Maier 已然過世,也沒有任何在世的人曾經與她討論過她的照片,當作者無法傳達這些作品的意義時,我們只能依靠自身的經驗和背景去解讀,那些照片也就從與作者連結的作品轉變為需要填入意義的文本,這是「作品」被取消的第二個層次。
因此,這些照片在「作者真的已死」的情況下,得到了自己的生命,獲得了不是憑藉作者光環而來的藝術性。Vivian Maier 的攝影,也只有在人們的觀看中,才從私人物件和個人行為提升到了藝術的層次。
而由於沒有人能告訴我們 Vivian Maier 在什麼情境和心境之下拍了那些照片,沒有人能分享她如何選擇那樣的畫面、光線與構圖,街頭上發生的這些故事,人們就只能各憑本事去推敲了。
Joel Meyerowitz 認為她的照片「顯示了一種溫柔,一種對人性悲劇的警覺性」,而且由於她慣用中片幅相機 Rolleiflex 來拍照,腰平取景的角度使得她拍的人物肖像,常常呈現著由下往上的視角,這讓畫面中的人物經常顯得高大挺立,或散發著不凡的氣勢。另一位在片中接受訪談的攝影家 Mary Ellen Mark 則覺得她的照片具有幽默感,並且顯現了對於光線和環境的強烈敏感度,爐火純青的技巧甚至可比擬為幾位重要的攝影大師如 Robert Frank、Lisette Model、Helen Levitt 以及 Diane Arbus 等人。我個人認為這些照片透露了對生命的達觀,悲傷或潦倒的時刻也能存在著趣味和富足,而且沒有什麼事物是次要的,平凡的人物與物件都能被視為是重要的。
不過,這些照片之所以迷人,除了在經過詮釋後所得到的價值,或許也包含了那段從暗無天日的倉庫裡被挖出來端到檯面上成為藝術的過程。儘管 Vivian Maier 本人大概會將這一連串的曝光和議論視為侵犯她個人的隱私權,但我還是很慶幸這些照片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