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左眼是孤獨的？——馬場智行攝影個展

作者汪正翔

日期28.08.2017

一直以來我的左眼就看不太見，老師朋友們都建議我發展成一個攝影的計畫，可是我自己卻很猶豫。其中一個原因是，視覺的缺陷其實並不是一種清晰的衰退，你不是像看到一張畫素很低的照片一樣看著世界，而是你不知道你看到什麼。這是殘疾跟生命本質最相似的地方，你不是完全分不出藍色與綠色，也不是一點都不能體會善良與歪曲，但是很多時候，你就是不確定。而這甚至稱不上特別，特別總是讓我們可以一眼辨識出來。這次馬場智行在台展出的作品《孤獨的左目》是其系列作的第一章節，同樣也從視覺的缺陷出發，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這整件事。以下我想基於一種視障者的心情，去理解這個作品的每一部分。

視覺

馬場的左眼異於常人，他的照片則表現類似於模糊視覺的影像。這兩者的關係看起來頗為直白，但細究之下並不是這樣。當一個人視力異常之時，他相較於一般人更容易意識到自我對於影像的干擾，他不見得立刻就會推導出世界不存在的結論，但是對於世界真實的樣貌，卻容易帶著懷疑：世界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看到了某個對象嗎？我是不是被我眼前的如同髒污的窗戶一樣的雙眼所遮蔽？哲學上所謂「笛卡爾的困境」，描述一個人的主體被囚禁在身體之中，對於弱視者而言，這其實是相當具體的經驗。

相對於此，相機卻是一個讓人確立對象的媒材，不管相機拍得清楚或是模糊，我們都無法否認在拍攝的當下，眼前必定有一個對象。這個特性與視弱者對於對象存在的懷疑恰好形成有趣的對比。我不確定馬場是否有意地操作這樣的趣味，但對我而言，同樣生為一個弱視者，拍下眼前的東西，總有一種補償或是挖苦的姿態，我看見我看不見的，既讓人欣慰，又覺得荒謬。

集體意識

馬場作品的第二部分是關於社會的集體意識，他播放一些新聞照片的投影，如披頭四，然後投射在照片之上。然而個人視覺上的缺陷與社會性的關係是什麼？這牽涉弱視者第二種心理經驗。弱視者會想，其實不只我看到的世界與別人不一樣，所有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這近似於哲學上探討顏色主體經驗的問題。而假設這件事是真的，也就是每個人的視覺經驗其實根本就不相同，我們根本無從得知你的紅色與我的紅色是不是同一顏色，那我們就必須接受一個看法：現在世界之中的人們之所以可以溝通，是因為社會默契的關係。是我們身處的文化、知識與價值的體系，建立了共同的視覺經驗。

我們可與《孤獨的左目》相印證，大部分的照片其實都無法辨識具體的內容，但是我們卻仍然可以想像，那大概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境。馬場似乎要告訴我們，這就是社會性起的作用，讓我們將眼前模糊的影像，與過去的經驗相對照，然後得出判斷。所以這些照片指涉的也不是一個真實的對象，而是我們集體的意識，或者說一種社會視覺的圖鑑。

人類的存在

從集體意識的討論，馬場進一步展開對於人類存在的探問。如果個人依靠回憶構成，回憶又是一種視覺的形式，而視覺仰賴社會的共同記憶，那我們個人究竟有多少是只屬於個人的部分？我們是不是只是社會的結果？自我的存在到底是什麼？這個自我存在的問題，最終也不僅僅是馬場個人的問題，更關係到普遍的「人」。

在 ACRYL 這一系列，馬場藉由水族箱描述了一個人類的困境。魚被各種人造之物環繞，就像人已經被各種人造之物所充塞，雖然得到了供養，但是同時也被奪去了人類之名。我們可以把《孤獨的左目》當中所探討的集體視覺經驗，也想像成一種人造之物。於是馬場智行創作的核心至此展露：我們人的存在到底是什麼？我們是不是像魚一樣，只能認識各種建構之物，而永遠無法觸碰到世界本身？我們所見的世界是不是只是一層屏蔽，只有上面出現髒污之時，我們才會意識到所見並非真實。視力異常在此看來不僅不是一個缺陷，更像是突破世界虛妄的開端。

小結

我們可以進一步衍生此處的討論，譬如這種個人與世界對立的思考方式，在1960年代日本的攝影或可以找到源頭。一種近似於人類學考察的圖片搜集計畫，也讓人聯想到中平卓馬的圖鑑，只是整個思維倒了過來；前者確認事物自己的存在，後者整理人們如何建立自己認定的事物存在。我們甚至於可以聯繫到德勒茲以降的視覺理論：影像不再是一個本真的次級產物，而是某種介乎於觀念與實在的自存。但是如果跟馬場實際聊天之後，你就會感覺這些東西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他總是專注在自己的問題，專注在他自青春期以來對於世界的疑惑。或許這也與他的眼睛有關係，因為這讓他與世界形成一種私密且唯一的關係，這也算是弱視者一種先天的優勢。

然後我回頭想到我自己的眼睛，我想我真正抗拒的是將自己轉化成一種創作上的特色，我始終認為我作為一個人，與藝術的地位是平等的。就像馬場關心自己的問題，而不輕易地被置放於各種風格或理論的脈絡之中，我們都是某種由視覺出發的反社會者，但是終點不一定要在視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