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人是地震人或火山人?

有沒有一種人是地震人或火山人?

作者林君燁
日期21.02.2018

有沒有一種人是地震人或者火山人?如果從宜蘭長出來的人有一種宜蘭精神,那對大小地震習以為常的島國人,有沒有一種在頻繁的上下左右搖晃之下長大的,某種「地震人性格」?甫降落在墨國南端的美國太太渡假勝地,隔天下午飛一班便宜飛機到中部和 L 會合,高空中,一如往常的在想這些大抵無關緊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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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在火山實驗室考察的火山之一。(Photo credit : Leo Speed)

 

最開始的人:R

膝蓋緊緊抵著前一個乘客的背心,高度完全派不上用場,只能和手邊的陌生人太親密地挨著,不著痕跡爭奪之間的一橫扶手。飛往哪裡的廉價航空總是實際上的高空巴士。伯伯蓄著很有氣質的白色翹鬍子,藍色細格子襯衫看起來不大像需要省一趟短程飛行的質地。靠得太近了只得禮貌地開口說話,於是知道到處是巧合。

五十多歲、現正住在瓜地馬拉市的 R,正是地道的火山之子。R 和他的父輩一生仰望山,在火山的滋養下耕豐腴的地。問他是不是有一種可能生來的火山人性格。「不住在火山旁邊的日子,夢裡也處處火山。」R 此前曾遠離家鄉多年,夢中有現實,以結果論,火山泥的黏著力約莫還是比別處多得多。聊得太近地時候,R 介紹了輕易就掩藏在他厚厚身側、不作聲閱讀的妻子,竟是意想不到的女演員類型,年輕一點、笑一眼就會有小伙子從街的那端被傻頭楞腦的吸引。

剛好的航行能搆到這裡已輕輕觸底。於是降落以前,三人一路潛進各自的閱讀裡。那個早年一步一步踏著火山土的農夫之子,此後如何長成利用火山蒸汽開發乾淨能源的中年投資商呢,歲月靜美的火山是玉米和豆,情緒茂盛的火山是能源的雕塑。有形無形的火山之間,夾帶著多少人生的一元復始,像一條大河的上下游,或者宇宙磁核,就算摸不到完整的具象形貌也暗自牽引。但這大約又是另一趟短程飛行的手邊故事了。

中間的人:A 和 B 和 C,我和其他。

落地以後,花太多時間,搭各地各式的交通工具。

墨西哥人不太搭方頭方臉的公車,一個城和一個村的聯繫點有幾頭白色的小巴長駐,司機吆喝,齊了發車。L 的墨國簽證要見底的時候,我們從大陸中部一路向南,白色小巴吃力的一座山攀過一座,車窗外一個接著一個素面水泥立方體,前面大約擺著水煮的玉米、果乾,後面是年輕而黝黑的婦女,她們看著像幼小的孩子,身邊又黏著幾個真正的孩子。顛簸之間,一直冒出「手帕層次的生活」(註 1)這樣政治錯誤的殖民感字眼,邊想著對她們而言,異地在哪裡。這樣一格子一格子劃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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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地馬拉市的手繪廣告和街邊理髮廳裡 L 第一次讓人剃鬍子。

 

中美洲遍地開滿操西語的遊客。西班牙的廚子、甜點師傅、高級餐飲跑堂,以及不知何處去的剛畢業生們,在這裡都開心了。我們是善良的再殖民者。一群從遠方來的人產生慾望和需要,間接的改變當地人生活的樣態。想爬火山的人,自然製造出跟火山同源的需求。當地人一生不見得經歷過一座火山,就像島國人其實怕海。從日子的窗裡朝外看,火山太一般。

由地球的亞熱帶,移居大陸溫帶,再度回到熱帶的我,不過是方格劃了長一點的邊。祖父輩們一格一格耕著田的時空,那些格子,這些格子,我們他們。眾多各自的格子,是否有相互交疊之處?

要到瓜地馬拉的首都只有一班直達的夜車,距離午夜發車前還有四個鐘頭,大家魚貫上了沒有光源的老公車,各自佔領一到兩個位置,黑暗裡分享一種安靜的睡。瓜國人平時的主力移動工具則是斑斕的野雞巴士,車像一棟棟盛大慶典期間裝戴輝煌的舊屋子,每幢有每幢的招搖。仔細一看,才發覺它們前生是美國孩子淘汰的黃色校車。

一座火山和一座城市之間,大小不一的載具是萬般承受的容器,行進摩挲,在萬物皆新的我們和萬物起皺的真實初初相接之際,容許一點點誤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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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雞車和巴士頂大小各式嫻熟擺放的私人物品。

 

最後的人:D。

旅行最後閒散無事、預備離開的城市幾日,在公園和正在畫素描的 D 碰頭。D 和 L 是 Colima 州的舊識。D 當然是 Diva 的 D。

D 是一個蒯蒯妖妖的墨西哥男生,講話有倏地攫住對手的氣勢,每一句神靈充滿的唬爛話,都牢牢地把你的衣角射進地上。「我們墨西哥人就是一世人離不開媽媽啦」「經過差點死掉的車禍之後人生啊不就是那樣」。不給一點留白餘裕的目眩神暈,於是只好又拿出火山人性格問問擋一檔煞。「當然,」D 第一次在談話裡沉了一下,「窮死了又從小住火山下,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會玩完。」D 家就在火山隨時爆發隨便抵達的村莊,一整窩小孩靠著火山長大。原來火山跟印章一樣嗎。生在火山腳下的人,是不是都有生活一下子被覆蓋的預感?所以只能亂喝一氣、胡亂拼搏。因為被埋起來的永遠可以是明天。

「那你還回去幹嘛?」D 很快變回剛見面的無敵天后斜睨我一眼,「要不然呢?我愛我媽媽啊。」於是哼地又變回火山泥塑成卻削鐵如泥的鐵金剛 D 了。死掉的火山可以是活的裝飾物。D 的眼睛一直新新的。

墨西哥有一個叫人等一等的西語單詞「Ahorita」,直面翻成英語大約是等「小小的現在」(Little now)的意思。誒誒沒有人生要怎樣會後悔,我只要再來一點點的現在。一天一刻鐘一輩子。

所以你覺得,「有沒有一種人是地震人或火山人?」

旅行後記:給 L

第一次的美洲大陸,墨國小城的深夜機場,等一個準火山學家。這裡的樹矮矮的,種類繁多,建築物七上八下,路上所有的物件都低低的。每架航空公司的末班飛機都故意符合中美洲刻板印象,遲遲不來。又一個小時過了,即將午夜,卻擔心不起來。這裡的空氣,明顯是鬆的、是軟的。就算同樣的語言不通,但交談和交談相互摩擦,產生的是好的靜電。

有一陣子常常很需要去遠方。途中在布達佩斯的吵鬧旅店,碰到了 L 和他的單車。莫名其妙約好隔天下午一起搭便車回捷克山上,之後又攔車去了其他。等我正式搬到布拉格,總是一個人跟單車在大陸上晃遊的 L,離開歐陸以前,來拜訪了兩次。過了兩年,原本的地質學學生,決心要試試火山,L 以此為契機搬到墨西哥 Colima 火山群邊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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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也會覺得墨西哥市的街裡有台北。

 

能夠一起走一段陌生的路不很容易。半文盲般生活在異城三年,試圖把自己種得直直,要長出新的根,不任性移動。忽然發現在這個人和人之間干戈完美距離的城,變成一個難以相信契機的人。像冬眠的植物,用盡氣力把賴以為生的水轉化成糖,謹慎儲藏在體內深處,蜷曲起來。每個夜半走回家的路上都猶豫不決。生活在哪裡的人愛著、痛著、重複著不過是一樣的事。生活本質上徒勞無功。於是決定去做從來擅長的事,從 A 地移動到 B 地,盡情地徒勞。像來的時候一樣。

離開沁涼的歐陸,一點概念沒有的,去追逐火山。旅行的一些時候,你終於可以心無窒礙的當一個別人。火山是逃,一點也不酷。

新開始移動的頭幾天,變得容易累。非物理性的。只是不能太多奶油話,不能忍著人龍,不能被纏,即使是至深相親的同伴。需要在沾黏的小時和小時之間,隔開兩個世界,好好清潔,好好做一個人。

移動、停止、再移動,重複一段時間之後,聽到的故事開始分成好的故事和太過相似的。就算對方些微的把人生傾倒出來,也不過是日常和日常交錯發生的事。而我們擁有的那些互相延宕的東西已太過相似。有什麼不夠。

除了一個文化對另一個文化的想像。觀光客和吃觀光飯的人即溶咖啡般的交談。想跳一場爽快的舞、睡一場爽快的西方夢幻世界遊客。破落雄偉的老殖民式城市建築。顏色斑斕的小山城。有黑曜石眼睛的小孩。有什麼還不夠。火山也只是火山。「人類最大的缺點就是缺乏對萬物的同情心,而所謂的『萬物』也包括我們自己。」手邊的書又自顧的說。(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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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常見到大大綠綠、刺破空氣的植物們。

 

想要回去一個會再度感謝人們存在的地方。人在歐陸的我曾心心念念。總算搭上了一班慢吞吞的野雞車,來到準備登火山的小鎮 Antigua,嚐到炸雞和廢氣;總算爬了第一座火山;總算到了另一片被火山群團團圍繞的湖,據說環著這座火山湖的小島們是一床嬉皮地,但除了努力消滅不小心牽扯上的床蝨,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抵達的時候倒是下了一場大雨,搭上小船往其中一粒小島的水路上,雨越演越烈,我們的船是湖上唯一沒有屋頂的船,只好跟著幾座還不熟的島一起被同一場雨浸透。接連三天下午,幾乎在同時間下起暴雨。離開火山湖的早晨,一切都很輕,即使被裹在熱帶濕重的島群和湖之間。

轉車、行進、再轉車,中途意外地被拉上兩台一前一後的野雞車。旅伴遺失,只一個人,靠著窗,拿著書,操著沒人懂的外國語,領受他人大水般的善意。一個人忽然想念一個人前進。這個地方待夠了,就去下一個也大概滋味平淡之處。

然後和 L 又在下個公車停泊的陌生人群裡重逢。一起搭車,去瓜國的邊境之城,準備把下個明天用光以前回到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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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gorgeous travel buddy, Leo Speed, with his new perfect sandals.

 

註 1|出自《憂鬱的熱帶》
註 2|出自《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靠近一座火山】
靠近一座火山,有時看不見火山,有時火山無處不在,有時火山意義重大,有時火山什麼也不是。以火山作為介質,寫那些移動之間,繞著火山發生,可能跟火山也不盡相關的碎事與人。

【林君燁】
剛從住了三年的酒鬼城搬回島上。農曆年間被各方人馬問現在做什麼,還是回答不出是「 OO 的人 」。歡迎貼標籤,請洽:milugu20@gmail.com。

#火山 #攝影 #旅遊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林君燁
攝影林君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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