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坎城現場｜
《幸福的拉札洛》：荒蕪現實裡，天真心靈的失樂園

作者沈怡昕

日期22.05.2018

《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是義大利導演艾莉絲羅爾瓦雀（Alice Rohrwacher）的第三部長片，獲得第七十一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幸福的拉札洛》是今年坎城影展最浪漫的電影，以主角拉札洛穿越時空的奇幻體驗，描繪一則失樂園故事；前半段是清新而魔幻的莊園生活，後半段則是浪漫而帶有宏大意念的現代主義社會批判。

拉札洛（由素人演員 Adriano Tardiolo 飾演）在義大利南部一個與世隔絕的菸草莊園 Inviolate 裡工作。他沒有爸媽，住在農民 Bambina 的家庭裡，每天農忙之餘，還要負責顧羊趕牛。拉札洛地位低下，供其他農人使喚就像奴隸，但他天真、快樂、沉默，無怨無悔。有天，壓榨他們的地主香菸女王迪盧那（Marchesa Alfonsina de Luna）暑假來巡察，身邊帶著兒子 Tancredi。Tancredi 宛若王子一般驕縱任性，不習慣鄉下生活，瞧不起農民，卻唯獨只喜歡天真的拉札洛。Tancredi 強迫拉札洛陪他自導自演一場綁架鬧劇，躲在他和拉札洛的秘密基地。

一場意外發生，拉札洛在山上陷入沉睡，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他的失蹤，招來了警察，政府、體制、資本主義的介入，就像《陰森林》（The Village）的劇情一樣，《幸福的拉札洛》描述還停留在中古世紀生活的莊園，被入侵的過程。

一眨眼十年經過。夢醒時分，拉札洛還是同一個人，世界卻早已不同。地主迪盧那因為欠稅失去土地，所有農人因此被趕出桃花源，成為流浪城市街頭的難民。而拉札洛宛若走出桃花源的浦島太郎，老宅人去樓空，甜蜜鄉野化為荒蕪之地。獨自走在荒涼的南義冬日街頭，他一次次巧遇、尋訪過去的村民，懷抱故日天真純潔的心尋找 Tancredi。他要實踐當年和王子未了的約定⋯⋯

艾莉絲羅爾瓦雀曾以《星體》（Heavenly Body）入圍 2011 年坎城影展導演雙周，2014 年更以《蜂蜜之夏》（The Wonders）獲得第六十七屆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Grand Prix）。《蜂蜜之夏》以獨特魔幻寫實敘事，描述義大利鄉下養蜂人家庭，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變遷下，尋找生存方式的身影。浪漫的女性成長敘事，絕美的十六釐米膠捲拍攝影像，當年征服了包含珍康萍、黑芬等評審。

《幸福的拉札洛》是羅爾瓦雀野心最大的作品，同樣以十六釐米膠捲拍攝，再次聚焦在義大利中部鄉下農村，故事讓天真的拉札洛穿梭時空，分別於過去和現在，一一尋訪滄海桑田的人事。前半段些許魔幻氛圍的農村生活，宛若早期侯孝賢《風兒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在那裡時間過得很慢、社會階級明確，只有一點點現代生活的痕跡，年輕人羨慕大城市，一心只想離開。一切田園詩意看似陳腔濫調，但羅爾瓦雀沒有沉浸在蜜糖中，她選擇帕索里尼式疏離角度，來觀察莊園貴族－農民的主奴關係，辯證其中受難農奴的自由與主體性。

菸草女王迪盧那曾站在豪宅窗邊看著農人工作，對兒子 Tancredi 淡淡地說：「你看我們壓榨他們，他們就壓榨拉札洛。況且，我們不壓榨他們，他們會不快樂的。」故事後半，封建瓦解，離開莊園的迪盧那一家失去了封建階級的庇護，隱身在現代高級公寓中，三餐不繼，卻要繼續佯裝清高。

而封建制度雖消失，階級剝削當然沒有因此消失，反而變成一種範圍更普遍、色彩更斑斕的騙局。當拉札洛以一種安哲羅普洛斯電影的步伐，漫步在都市的邊緣地帶，他命運般地巧遇 Bambina 一家，他們再度收留拉札洛，而拉札洛也讓他們的生活找回了生命力與希望。我們才發現：原來懷念封建制度的人，可能不只地主，還有農奴。

和安哲羅普洛斯的左派精神不同，影片雖然歌頌 Bambina 一家富有生機的波西米亞式街頭生活，有著社會邊緣人才有的自由，卻也描述了他們對過往封建生活的嚮往。在故事的世界觀中，封建莊園的生活雖然壓榨，卻緊密而富有詩意；現代社會體制的疏離而冷酷，一切向錢看齊，缺乏靈性。

導演羅爾瓦雀在訪談中強調：「拉札洛的角色代表著聖潔。在這關於聖潔的故事中，神聖感受不是來自宗教的儀式、規律、神蹟或超能力。雖然這是一則重生的童話，但故事最終回歸到的是人性，人性底層的神聖性。」

關於《幸福的拉札洛》，還有一個最後的謎團：如何像拉札洛一樣快樂（happy as Lazzaro）呢？電影中，拉札洛不抵抗、不抱怨，他不試圖改變這個世界，就像古老基督福音裡面的聖人，他以自身發自內在的人性照見他人。

或許，像拉札洛一樣快樂，就是儘管走出桃花源，無論在怎樣沉淪的世俗中——在墮落貴族的餐桌、或者城市邊緣拾荒者的庸常生活裡，都能像拉札洛一樣，保有動物般的野性與直覺，時時挖掘生活美好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