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個月又2天：電影未拍成｜坐著牛車去撞鬼

劇本田調之旅截至這個當下，我們已經在沖繩滯留滿 7 天，藉此我也再度驗證一條鐵律：一個地方不管再怎麼小，沒在那裡待滿一週的話，你和它之間是連第一層隔膜都不可能突破的。旅行者對環境感知深度的曲線很像海洋地形，下水後平緩的大陸棚會持續好一段距離，接著只要越過標記點往前一步，便會疾速衝下陡坡，進入全然迥異的領域，而那個標記點，差不多就是 7 天。我的這份體會始自大學畢業旅行去了香港一個禮拜，徹底打破當時親友們「三天兩夜遊香江」的既定概念，從那之後，我對香港市井的了解程度遂突飛猛進，稱得上是相當足以唬人。

沖繩也是這樣，經過一星期的跳島跋涉，身心靈開始與此地的聲響、氣味互相連結交融，要說有什麼決定性的瞬間，好像就是昨天吧──在 M 堅持想要實現幼時願望的情況下，我們跑去坐由布島牛車，被搖著屁股的水牛拖進附設的民藝館舍，整個園區不斷循環播放沖繩招牌的三味線音樂，我突然強烈感覺那音色旋律正式種入大腦皮層，絕對會在我未來人生中出奇不意地隨機響起，沖繩意象被轉存為一種內化後的印記，可用召喚的力量隨時讓它現形。

7 天過去了，還有另一個 7 天準備到來，田調之旅的下半場，將以八重山地區面積最大的石垣島為基地，另再選配船程 20 分鐘內的小島如竹富島、黑島進行場景探勘。

離開西表島抵達石垣碼頭，正是下午二時許，歷練過一週間南島洗禮而漸趨悠哉化的我，打算給自己來杯接風飲料，碼頭販賣部有家奶昔名舖，雖然還是大白天，我卻一反常態地放棄咖啡，直覺性就把泡盛（註一）口味給它點下去，導致接下來到租車公司辦手續、去民宿安頓放行李的這段期間，除了拿塑膠杯的手指被凍到快沒感覺之外，還一路都維持著心胸寬厚、情緒舒鬆的微醺狀態；這個狀態其實是個重大關鍵，要不了多久，我將會感謝自己選擇了酒精而不是咖啡因。

這件事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了，偶爾在開線上劇本會議途中，M 會劈頭殺來「剛剛有很多銀色發光體聚集在我窗外」、「昨天那個東西第一次靠我這麼近」這類我寧願永遠不要知道的資訊；然後，現在，當我們在石垣島的平房民宿前卸下行李，拿出鑰匙往大門移動時，倏然驚見一個非常不妙的物件──一小盆「盛鹽」（註三），搭配一張貼在牆上的符咒，對，就是會擺放在四個角落形成結界用以驅邪的那種。這邊需要一點背景說明。我們在針對沖繩與八重山風土民情的行前調查中，特意研讀了古琉球的神道信仰，諸如保留至今隨處可見的「御嶽」（註二）、女祭司和甚至是活人活嬰獻祭的傳統、許多嚴禁涉足的神聖空間等等，對外地人來說簡直是片神祕詭譎的大平台；另外是地理條件所致的歷史災禍，小島既仰賴大海而生，也會輕易被大海摧毀，琉球的海是母親，也是死神，18 世紀就曾發生過海溝型地震引發的大海嘯，再加上 17 世紀有薩摩藩入侵、19 世紀被日本明治政府併吞、二戰的死傷與美國佔領，試想這裡是多少苦難和怨念的聚合地，也就是說，踏上這塊土地的我們，毋寧是帶著顯性的實證精神與隱性的懼怕而來，然使一切更顯風聲鶴唳的，是因為 M 剛好屬於那種……看得到奇怪東西的人。

為此我要感謝不久前所攝取的酒精，在泡盛奶昔的效力下遭逢這種事故，我的眼神恰可介於已死狀態與微茫之間，但心情倒是頗為平和。「所以是，我們在 Airbnb 租到一棟鬼屋的意思？」露出佛系笑容的我一邊說，一邊轉開了民宿大門，M 則開啟他的內建偵測器，很快便找出精準的案發地點──廁所的牆角也放了一盆鹽加一張符。隔天出門後，M 又跟我分享昨晚他在睡眠中聽到從廁所方位傳來的聲音，「是一個老伯一直在講話。」「哦，這樣啊。」他啃了幾口他碗裡的排骨，我舀起我的蕎麥麵湯慢慢吹涼。看來我的 7 天習慣理論，在任何層面都很適用。

附帶一提，這間位在石垣市商工會館附近、我們正在吃午餐的食堂，我看了再看仍然參不透它的裝潢風格，似乎是混和了壓克力、水族館、塑膠植物並且又輕輕撒上些許禪的元素，不過最貼切的形容，恐怕還是「冷色調的北門東一排骨」吧。多年前做電影雜誌的影人帶路單元時，隨著影評人聞天祥走進蟲洞般的東一排骨入口，進門後因視覺資訊超載造成的心跳紊亂感，此刻亦超越了時空湧上我的心頭。所以剛才 M 又在說他的鬼故事的同時，我已刻意分心去打量店內環境，畢竟這種具有鮮明性格（偏門品味）的地方小店，總讓人不由得想拿來做為電影場景。

而飯後要去的地方，正是石垣市商工會館，也是石垣市觀光交流協會的所在地，協會下設有電影事務局，這個單位類似台北市電影委員會，或者是其他縣市的協拍中心，具有勘景協助和民政協調的功能，只是該局的規模當然迷你多了。我們被接引上到二樓、穿越走廊、經過若干部門處室，最後來到一張辦公桌前，桌上標示著局長高倉先生的名字，再看看周遭，也不確定有沒有其他同事就是了。到會議室的沙發上簡略聊過幾句後，高倉局長拎了雨傘和公事包，領我們往停車場走去，一台黑色廂型車的電動車門緩緩滑開，「那我們就出發吧！」一趟由局長親自導覽的石垣環島行程，就從這裡展開了。（待續）

註一｜「泡盛」是沖繩特產的大米蒸餾酒，基本酒精濃度為60%。
註二｜「御嶽」是古琉球信仰中的「神降臨之處」，多半位在森林或河邊，常見形態為兩塊大石頭上端互相抵靠、與地面構成一個銳角三角形的空間。
註三｜「盛鹽」是以小碟子盛裝圓錐型或三角錐形的鹽堆，一般作淨化、驅邪之用；若放在商販場所則為招徠客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