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詹記台風到現代宮廟:專訪本事空間製作所
專訪前,幾個朋友和我說小又超好笑,「真的很愛 diss」,設計領域只要出現既視感,常常被他抓出來鞭(尤其公共建築,免不了一場火藥味濃厚的網戰)。然而我搜尋本事空間製作所另一位負責人和培,則幾乎沒有資料;一個砲火猛烈,一個隱逸江湖,彷彿反映了本事橫看有點ㄎㄧㄤ,側看又微帶深意的風格。
繞進台中小巷,眼前舊宅還有部分施工中。走上二樓,辦公室四周散落老件,中央一張木製古桌氣定神閒躺開。一派幽靜氛圍裡我遞過訪綱,和培立刻覺得哪裡怪怪:「我去拿個筆好了,比較有安全感。」在學長面前,戰神小又變得很乖的樣子跟進:「那我也要拿。」
洪和培、謝欣曄(小又)筆下,曾分別誕生詹記麻辣火鍋的老派惡趣味,也有戶外用品店 OUTDOOR MAN 的巧構細思,但兩人很少露面,向來隱身在空間背後。開始談話前,兩人把筆拿穩拿好,彷彿安心了,訪問也才能開始。
心有所愛,就想從頭做到尾
說起來,兩人其實都是建築業的逃兵。十幾年前相識的緣分,始於一位建築系教授同時吸引兩人到建築事務所工作,後來兩人分頭前進,終究因為相似的理由轉向室內設計。和培以學長風範說來龍去脈,也點出關鍵:「室內這個領域,讓我覺得好像是從最前端的設計到最後端的施工完成,都可以自己掌握的。」
建築業帶來的痛苦,是煩悶的單一化。當人人各司其職,專注做個好螺絲釘,於和培口中像恐怖故事:「甚至有些大事務所,畫停車位就專門畫停車位。」一旁小又應和,江湖傳聞有專門畫樓梯的啊。小又後來進了專門做公共工程的事務所,主要功能也很明確,就是競圖:「一直畫圖、一直比圖、一直做模型,永遠都碰不到工地。」
三年半熬夜生活,小又終於受不了,告別競圖與充滿「懇請查照」的文書生活。離職後剛好有朋友要開店,他找上已經在室內經營一段時間的學長和培幫忙,也開始學習如何獨立打造一個空間。當他們不只重複畫著局部,而要構思一個完整世界;當兩人不只是畫,更需要真正走入萬事發生的現場,就是「本事」的誕生。
去年底,由小又主導的日式料理店十平開幕了。彎進台南忠義路內的巷子,一樓狹長的空間只有八坪,立面悠然佇立。這裡過去曾是橡膠工廠,老屋散發時間氣息,細看卻有新意——那是小又手作的痕跡。他拆卸舊時屋瓦,一片片自己沖洗,重新鋪平在室內挑高閣樓面,食客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牆壁美麗的斑駁,是他慢慢刷出喜歡的舊感。走到底,他開心展示配電箱去漆後的質感,指出陶瓷礙子的運用⋯⋯老屋現場教他許多:「很多東西是要自己下去做才會懂。在那邊(十平)成長最多,做完就覺得,原來老房子要這樣對待。」
小又特別喜歡在工地現場跟著師傅,看最普通的哩哩叩叩小物,看最常見也最常被忽略的手工技法。最愛嗆人的,在這裡被嗆也無所謂:「工班會回饋,就會說『欸!你怎麼沒想到!』師傅很愛故意虧一下。那個過程可以得到很多,就知道說下次不要這樣做。師傅會給我很多靈感。」
和培則是更早就接觸到手作的世界。從大學時期開始木工、金工作業,手裡熟悉木頭與金屬的變化型態,也因此更能理解這些材料的可能。講到這裡他拿起筆,在訪綱背面畫起樹狀圖,以木材舉例:「從原料端到市場端,原木有可能做成上千種裝潢用的產品。」
「在使用這些現成的建材時,會比較像平面的一個拼貼,你能做的就是排列組合,在表現上也是被廠商控制的。我們希望做的過程中,可以往前端切入,就有可能發展出我們的商品。它也許沒有市場,但它的樣貌是其他人沒辦法去做的,這是我們的樂趣所在。」
從現場發現、材料變化、源頭創造,他們想知道,空間還有什麼可能?和培帶點滿足感總結這般心理狀態:「對於我們這種喜歡把所有事情都完成的人,室內是滿好的。」
建築的時間,與內在空間
開業後,從小在台中長大的和培留在台中,小又則待在台南。兩座城市的案況,恰好呼應兩人在意的事。
台南這座古都,兩人說房子是「隨便撿都五十年」,對於喜愛老屋的小又來說充滿樂趣。他反觀當代:「有些建築師很喜歡畫一些很有造型的東西來覺得這是一個『作品』,可是為什麼這個案子可能看了一兩年就膩了?也不要說 XXX 啦⋯⋯(忍不住還是 diss 了某大型知名公共建築)」
他反問:「為什麼我們永遠都喜歡看知事官邸啊、總督府啊、廟宇啊,經典還是我比較想追求的東西,無論多久它還是很好看。它可能很素雅很簡單,可是為什麼以前人或建築師可以這樣?」
移居台南後,他和鳥飛古物店葉家宏等好友一起承租公園路 321 巷裡一棟九十年老宅,順著它經歷過的歲月佈置出「萬屋砌室」。在這裡,時間就是最好的工法:「老的房子、舊的木頭,那個質感是某一種不可能再去複製出來的皮層,它就是一個很好的材料。舊的東西,是我們生產不出來的。」
和培總是能在適當時間點,以前輩的安穩氣勢總結:「你沒辦法生產時間。」時間作為一種素材,只可跟隨,無法製造,那是設計師仰望的極限。
比小又更年長幾歲的他,早了幾年走過摸索與驚艷的階段,如今更常做的事,是開拓各種憑空虛構的可能。生根在台中,十個案子有九個是新成屋,少了時間與環境的線索,他傾向創造一個主觀的內在空間:「用概念去支撐。」他說自己也喜歡面對不同條件的屋子,去突破解決問題,但在這裡,最大的挑戰是去創造故事。
例如 OUTDOOR MAN。走進開闊的店內,放眼望去可以閱覽群山,逛街就像在姿態各異的山裡行走。和培說,即使經過那麼多年,這依然是他最喜歡的案子之一。他用山的意象建構一個完整的內在空間,這讓整個設計過程渾然天成:「它的概念很清楚,幾乎一開始的概念明確之後,所有配置細部材料很快就可以拼湊出來,有點像一個設計的生成器一樣自動生成。」
他以菱形版料架構一座又一座山,也是以恰好的比例做聰明的材料運用,輕省邊料。最重要的是,概念直接強烈到具有感染力:「進去看的人可以很清楚感覺到構築的邏輯,即使外行人也可以了解,但它不是很拙劣的模仿。」協助這個案子的小又,忍不住有種仰之彌高的敬佩:「像這麼單純的東西,力量就很強。」
詹記:和業主一起壞掉
雖說兩人都追求概念完整,但也坦承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業主、預算、產業狀況等都是難以掌握的。講到這裡小又開始自省:「我就覺得我都沒什麼概念⋯⋯」他舉例自己與朋友合夥開的民宿/選品店/咖啡店 Paripari apt.:「那就是沒有概念的,它就是走最佳解,然後再去抓一個氛圍。」我按捺住心裡「可是那裡很美啊」的聲音和他確認:沒有概念這件事會困擾你嗎?小又更沮喪的樣子:「我已經放棄治療了。」
有時候概念雖然存在,卻也可能框架思考,或是創造一個更大的難題。驚豔四座的詹記麻辣火鍋,也讓小又逼近極端的苦樂深淵。起初兩人其實是一起去開會,業主說希望做出「所謂很台灣的風格,沒有設計的感覺,還要全白光」,小又追溯記憶,眼神一片空白:「學長說他沒有畫面,我也沒有畫面⋯⋯」
這是一個不斷逼近設計師底線的案子,例如走進詹記,會被帶位進一個電梯,但那其實是假的,無法上下。當門在你身後關上,另一側的門打開,快樂的麻辣世界才會出現在眼前。這個概念發想自電影《MIB》裡的電梯,小又重現提案現場:「我一講,他(業主)就說幹、中了!!!我就⋯⋯啊幹⋯⋯中了⋯⋯反而自己心裡在掙扎。」
「是有點違背我的原則,因為它的功能性沒那麼強,就只是裝飾而已。」玩笑開過頭,這個設計幾乎像是在 set 場景,小又一開始有點難以接受,最後還是被業主以「玄關」之名以及看似理智的平面配置圖說服。他覆誦像是催眠:「好,我就是需要一個厚度,當成一個過渡空間的感覺。因為建築很愛說,玄關是個儀式性的區域,踏上一階或下一階,就是個儀式。」
在這個把電梯當玄關的世界,小又也被業主過渡到一個新的境界:「後來開始有點找到眉角,像是椅背的扶手,一般會有個落地,可是它就收在一個很奇怪的球。但我已經有點被他(業主)帶壞,已經壞掉了。」據說每天都在畫一些低級的東西,什麼圓圓的長長的,這裏就不贅述了。
但這個案子也給小又帶來許多收穫。為了討論出什麼是台灣風格,他到處拍下 #經典台風 的照片歸檔,跑舊冰果室、金獅大酒樓、東一排骨、南機場,收納成屬於他心目中台灣風格的資料庫。而且,白爛到了極限還是有點爽:「真的有人說,『欸欸你在外面喔?你等我一下我下樓。可是我不知道在幾樓欸?我去問一下。』 我們聽到這個都超爽的,就欸~~~好棒喔。」
旁觀者和培似笑非笑:「平常我們都會說,這個很帥、很強。那陣子的形容詞都是:這很白爛、這很ㄎㄧㄤ,就轉換判斷機制。」他指出,像這樣有傳統語彙的案子,對他來說如何加入新的元素、老味玩出新意是很重要的。但業主一旦堅持要「忠實呈現」,表示不要摻入進化的工法與融合視角,要讓設計人放棄慣用的設計腦,這是另一種難度。他有點高僧的樣子,已經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也因此結論:「到小又做完,我還是覺得我沒辦法做這個案子。」
我只好安慰小又,一起壞掉,也是緣份啦。他想了一下,說其實真的是滿好玩的,接下來二店還要做——(保密消音中)。看來大家都是自討苦吃上了癮。
設計不能掌握的事
和所有設計師聊天,都會聽到幾個不受控的業主引發的偉大事蹟。聽完壞掉的故事,我好奇問起和培另外一件看似特殊的案子,那則是另一種無法控制。
「我能夠自己出來開業,其實是因為這間宮廟,第一個案子就是祂給我的。」北港武德宮,主祀中路武財神,是台灣最大的財神廟之一。最常出現在媒體版面,是因為主委林安樂台大財金畢業,37 歲時成為主委,大刀闊斧做了許多改革。他引進 Pepper 機器人當導覽員、蓋綠建築廁所、舉行理財講座,還有,找和培重新處理廟宇角落及新建物。
他們第一次合作,是香爐上的採光罩。再來每一兩年就會有案子,讓和培持續回到這裡,舉凡香客大樓三學舍、樂咖啡、甚至光明燈,都經過他的手。他對此感激:「主委的思維不太一樣,他很明確和我說,我不需要做那樣(傳統宮廟)的東西,他要的是現代的,我就可以用我的方式來切入宮廟文化。所以我在那邊沒有做過一個雕梁畫棟的東西。」
「做宮廟的案子,我的業主不是主委,我的業主是⋯⋯」神明嗎?他說,對,「很多決策都是要秉、要問的,但這中間會有很多事情讓你覺得,祂是真的有在看。」施工三學舍時,他原本帶著對某件事的焦慮而去,神明說他不需為此擔憂,但要小心西邊的陽台。「之前我們在那邊好幾個月都沒看到那個問題,祂講完我就去看,就真的,結構有裂。陽台是懸飄的,震動就有可能掉下去。」
他第一次感受到跨界通訊,也是香爐上的採光罩一案。在他和主委討論過程裡,後面準備要扶鸞,結果鸞生沒有像以往寫出七字句,直接畫出一張圖:「一般在解讀的人就看不懂,但我就看得懂。我這個圖出來後再去秉,他就說OK。光明燈也是。」
有這樣的業主,到底是什麼感覺?和培回答得平靜:「很奇怪,這個案子不管多趕、不管發生多奇怪的事,我覺得我都不會害怕做不完。很多你覺得很難的事情,就是會處理掉。」
開業的第一個案子得到這樣的支持與陪伴,對和培來說非常受用:「我就知道說,就是要好好做,不要有什麼不好的念頭。該做的時間點把事情做好,時間到了就是會往前。存好心、把事情做好,就會有個好的結果。」
這也像是種祝福。一個個案子安穩地做,一次次盡己力去壞掉;或是被虐得樂在其中,或是找到冒險前行的心安,他們持續去挖,去探問自己到底能走到哪裡。自己的本事到底是什麼?就藏在一個又一個的空間之中。
【採訪後記】
我們在聊室內設計如何做功課,小又完全懷抱著未雨綢繆的心:「我就一直去看這些東西,才不會被業主整死。前陣子剛好台南燈會,結果我跑很遠都沒在賞花燈,在看那個鹽水天主堂,東方的繪畫詮釋教堂,超酷。還有市區的神轎車,以前都木頭現在用不鏽鋼,簡直是廟會空山基走秀。」(不認識空山基的人請去 google)(沒看過鹽水天主堂的也快去)
不過他也真的把做功課融入生活:「我藉由拍照來記錄有興趣的東西,哪天就真的變成一種轉化。業主會一直消耗你的生活經驗,有些東西用過就不要再用了,所以我就會大量去拍。」
和培說自己不會拍照,也不會特別搜集案例,因為材料、元素都在心裡,只要找到一個好的方式來把故事說完:「我不需要看太多東西,只是讓我混亂而已。」心如止水,善哉善哉。
小又馬上打壞這股禪意:「我都看超多,因為我超怕被說抄襲,超怕的。因為我都在 diss 人家抄襲,哪天就 diss 到自己。」
阿彌陀佛,祝兩位都有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