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寄生上流》:  隔離即殘酷

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寄生上流》: 隔離即殘酷

作者張亦絢
日期24.07.2019

這個七月有兩部電影,片名都出現了「上流」,分別是韓國導演奉俊昊的《寄生上流》,以及法國導演尤涅斯科的《上流教慾》——後者或許因為打著突破性禁忌的招牌,很容易被誤會成重鹹電影——然而,當我以這部片的「情色、情色烏托邦與反情色烏托邦的三面性」詢問訪台的尤涅斯科導演,她似乎可以同意,並且認為她的電影甚至並不是一部愛慾片,而更接近獻給少年男女的青春與成長電影(原片名為《金色年華》)。

我也曾就宣傳方針一事稍微請問過工作人員,據說就是存在某種相信「情色才可保票房」的經驗傳承——台灣電影史上雖有過青春片賣座的例子,但我確曾聽說電影的行銷專業人士判定,一旦提出年齡的框架,除非有強烈的懷舊色彩,青春片很可能阻卻一大部份上班族進戲院的慾望,被認為是過於冒險的定型策略——在寫這篇影評的此刻,比《上流教慾》還晚上映的《寄生上流》約還有五十廳上映,《上流教慾》則已即將下片——固然後者不若奉俊昊人文性混搭通俗化的口碑早經確立,但兩部「上流學(批判)」的普及程度如此懸殊,頗值得未來定位片型時,加以探討。

寄生上流,也是上流寄生

在《寄生上流》一開始,金基宇從前的同學敏赫來到住在半地下室的金家,贈送給捉襟見肘的金家一塊「奇石」,金媽媽抱怨「怎麼不送吃的?」,而被金家其他人制止——表面看來,這說的像是金媽媽老實或白目,實際上,已點出全片要旨。金家雖為半地下室的主人,但這個空間的實情,只要更具主宰性的人侵入,空間中的經濟困難,就會「自動」屏蔽。

習俗或社交,確實也常要求人們「窮不露白」,比如肯洛區的《雨石》中,為了讓女兒洗禮有裙子穿,家庭就揹上了高利貸而雪上加霜,但《寄生上流》中的「裝強與不露敗相」更加複雜,因為「寄生上流」若要可能,寄生的入門券就在:必須像是「有錢人的自己人」——隔離問題已經不是豪宅區與貧困區的空間隔離,《寄生上流》最驚悚的部份,就是金家人如何內化了此種貧富的隔離「精神」,得以「混高級」——與其說是「寄生上流」,還不如說是「上流寄生」——最壓迫窮人的富人魂,不只生在富人身上,也住進了窮人身心。

敏赫在片中只短短出現過,但他的位置可說居於樞紐,一方面他接引了金家一家與俗稱的富豪朴家搭上線;二方面他也開始展示了「上流人」的卡位學——他誘導金基宇以作假的方式接替自己的家教位置,除了相信身有學歷弱點的基宇,不能真正取而代之,也認定基宇沒有他其他大學同學的野心與性實力,不會奪其所愛(家教學生)——競爭,乃在一開始就是排除競爭——所謂競爭原則,原來根本與公平無關,本就是「假」的。基宇接到的這個提議,本質上可以說是侮辱性的。基宇一進朴家,朴太太就以敏赫為人中龍鳳之榜樣期待基宇——基宇不但過關,還可說是順利效法敏赫,一個帶一個地將金家人拉入朴家。

無論高中生的英語家教或是幼童的美術老師,其實都是「殺雞豈需用牛刀」的工作,但朴家卻不透過普通的職業介紹徵選勝任人選,而想用「關係滾關係」的方式得到更加殊異的人選。司機「更有人性」,管家隸屬有 VIP 色彩的公司——可說把「上流社會」在品味格調名下而進行的「無止境競爭」之浮誇,刻劃得入木三分。金家人之如此輕易地能夠投其所好,恐怕不是因為金家人特懂謀略,而是這種社會學家波爾迪厄指出的「標榜」,本已是崇尚競爭的社會中,深入人心的「文化」。即使觀眾沒有混入過富豪家庭的內部,也不可能不在電影當中,認出這一類往往已被「合理化」的「社會表演」。

在這表演最「上癮」的一刻,金基宇說出他的下一步,若一朝他真靠婚姻關係而變身有錢人,他可以花錢僱新的人來扮演他的合適父母——金父金母也無異議——這裡近乎狂想喜劇的「一人得道,雞犬昇天」令人驚怖,不只因為玩很大,也因為看來他也別無他法脫身了——而人類如此基本的親情紐帶,都在經濟利益下,轉換成雇傭關係,甚至創造出更多「就業機會」——這裡我們看到金錢萬能世界的極大化,只要「願假」就可「成真」嗎?

然而,屋子中還有他方⋯⋯

電影最驚人的批判力,在於安排故事走向屋子的下方,打開了豪宅的地下室。這裡多少令人想到小說《簡愛》觸發文學史「閣樓中瘋婦」的一連串討論——但又有所不同。表面是金家人因此面臨被揭發的命運,但更深層來說,「地底相遇」,更似「金家人與自我的相遇」——原本這在金家舉家「捨己」關入朴家豪宅後,越來越不可能的事,竟然發生了。

為什麼說這一段是「與自我相遇」?除了地底人也像他們一樣感到無處可去,更重要的是,金家人無法不面對,自己身上與地底一對,相似的特質。全力扮演人上人,不就是因為他們想傳送給作為人下人的自我養份與愛?金太太忠淑有最激烈的反應,因為地底人不只知道她的名字,還真心認為她善良!她的本能還是要給她的地下敵人送吃的,明明不久前雙方還暴力相向。從電影一開始就顯現的「隔離」主題,至此加倍鮮明。隔離不是距離問題,隔離也是「不知」與「遺忘」:一個人很遠很孤單,但若是有人還記得,這人就不是完全被隔離;朝夕相處,但並不真的被知道與記得,比如金家,這就是被隔離。他們是在地上的地下人。

扮演因此開始變得疲憊了。在大爆發前,有兩幕加溫了金爸爸(宋康昊飾)忍無可忍。一是他提不起勁扮演朴家要他表演的印弟安人,他問朴爸爸,朴這樣做應該是因為愛著朴夫人的關係吧?朴不回答是與否,而告訴本是司機的他,要當演印弟安人是工作——這個細節其實是勞動環境的縮影。應該要有一些詞彙來描述這種不當衍生的強加附加勞動,比如上司要求秘書替自己小孩做作業,或者助理也要兼起非其職務的差⋯⋯等等。這是一種侵入受僱者自主權,把受僱者家僕化的暴力。然後就是大部份觀眾都不會忽略的朴爸爸捏鼻子的動作,這在電影中已長時間鋪陳,雖然朴爸爸針對的不再是金爸爸,但厭惡他者的氣味,象徵了對他者的摒棄:賤民的歷史定義曾是「碰不得」,這裡的「聞不得」,就是斥人為賤。這兩幕都將施行隔離的權力,充份形象化。

隔離即殘酷

了解《寄生上流》的關鍵字,因此既不是「寄生」也不是「上流」,而是「隔離」。如同自願為奴,金家也一度自願被隔離——但這應讓我們更加警惕於隔離之惡。隔離最為眾所周知的歷史,大概是「種族隔離」。然而,因性別或年齡的歧視而厲行過的隔離,近年也有研究陸續出土。此外,不考慮平等的城鄉規劃、移民政策或殖民遺緒,導致族群間的不義隔離,亦有專門人士做過分析。 《寄生上流》具有高度的政治意識與可看性,並不單單在於貧富差異的擴大,是嚴重的問題;《寄生上流》也內蘊預言性格,暗示了若不改變政治與政治設計,將力量用在反隔離,那麼,隔離所製造出的非人化,將使人類走向同歸於盡。

《寄生上流》
導演|奉俊昊
主演|宋康昊、李善均、趙汝珍、崔宇植、樸素淡
上映日期|2019.06.28

【小麻煩】
如果《千禧曼波》中的舒淇更加強悍?這是我會給《上流教慾》的按語。無論攝影與演員都是法國的一時之選,自小即為失控情色藝術倖存者與見證者的導演尤涅斯科,給出一個「從受教到不受教」的出走少女。看待情與慾,冷酷不失柔情,影像細膩且有獨到喜劇感。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

#寄生上流 #張亦絢 #電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亦絢
圖片提供CatchPlay
責任編輯溫若涵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