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個童話給你聽:《從前,有個好萊塢》的情懷與割捨
*本文涉及情節發展,建議於觀片後閱讀
《從前,有個好萊塢》的觀眾分成兩種,一種知道莎朗蒂(Sharon Tate)慘案,一種一無所知。不知情者觀影體驗大概截然不同,本文只能從事先知情的角度寫起:1968 年波蘭斯基以《失嬰記》成為好萊塢炙手可熱的導演,新婚妻子莎朗蒂則被視為最有前途的演員之一。隔年八月,一場震驚世界的慘案降臨——曼森家族成員闖入他們家中,殺了懷有八個月身孕的莎朗蒂與友人,波蘭斯基則因剛好在外拍攝躲過。奠基於殘忍的事實,但昆汀塔倫提諾這 161 分鐘史實與虛構的堆疊、與前作相比更為鬆弛的節奏安排,竟在爽快中顯出些溫情。
電影以近似還原事發當日的紀實感,重複利用我們對現實的已知甚至恐懼,營造懸疑與樂觀的落差。若已知莎朗蒂的遭遇,從她與丈夫波蘭斯基第一次出場,就開始擔心她的下場——而我們甚至一起活過她的最後一天,跟著她吃晚餐,與好友談天,竟是如此平靜無波乃至明媚。想及《追殺比爾》或更多塔倫提諾出神入化的爆頭爆血場景,越發擔心眼前的女子會成為剝削電影的主角,再死一次。
幸好這不是昆汀塔倫提諾拍攝本片的意圖。原文片名 Once Upon a Time ... in Hollywood 結合童話起始意象,也致敬義大利西部片名導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經典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昭示本片兩大重點:懷舊,與童話般的逆轉現實。
電影以三條主線交織,真實存在的莎朗蒂是其一,其他兩線雖是虛構,卻也以大量真實為素材凝練:瑞克(Rick Dalton)是五〇年代閃閃發光的電視明星,在電影主流年代漸有被遺棄的危機。他的替身演員克里夫(Cliff Booth)一路走來始終情義相挺,兼任助理及司機,對名利也不太在意甚至有點禪意,因瑞克準備收山而面臨茫茫未來。瑞克巧合住在莎朗蒂一家隔壁,兄弟倆分別前最後一晚決定不醉不離,意外攔截一場殺戮。
塔倫提諾曾言,這三個主角,代表好萊塢三個不同的社經階級,劇本也從這三個角色出發。瑞克/克里夫有幕前幕後的雙面關係,瑞克在幕前享受目光也承擔觀眾散去後的恐慌,而克里夫則是好萊塢所有幕後從業人員的代表,緊緊跟著明星卻總是在暗處,面對時不我予,少了怨懟或焦慮,更有甘草人物的隨波逐流。
瑞克/莎朗則對應時代巨流下,不同世代的明星境態。最明顯的一段,莎朗走進電影院看她自己主演的《勇破迷魂陣》(The Wrecking Crew),聽到觀眾開心地笑,她也開心了,那是正要大放異彩、還對自己的小小成果細心呵護的階段。此段直接剪接回正在拍影集《Lancer》的瑞克,他經歷表演失誤、與八歲小演員之間的砥礪與對話,終於激發出一場厲害的表演,中年危機暫時在星海淘洗浪潮中有了安穩的中繼點。
前半部著重在瑞克/克里夫,以及瑞克/莎朗這兩組對比,直到史潘農場(Spahn Ranch)一景開始緩緩收合。史潘農場場景的選擇非常精妙。歷史事實,曼森家族成員確實定居於這個為西部片搭建的舊片場,而堪稱二十一世紀最為人所知的邪教教主之一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讓女信徒們提供盲眼老主人性服務好換取住宿。塔倫提諾安排讓克里夫跟隨其中一名女孩重回「舊地」——他和瑞克便是在這裡拍出代表作《Bounty Law》。「愛與和平的嬉皮」原來是他們的繼任者,在西部片文化將死時寄生於此,像是爛瘡裡流出的惡膿。但瑞克和克里夫不會被淹沒,而依然擁有摧毀惡的能力。片末兩人義行不只是為了莎朗蒂,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被遺忘的西部片,甚至是所有被遺忘的演員、從業人員們。
這樣的劇情安排不能說不巧妙,但全片綜觀,要與《黑色追緝令》、《惡棍特工》的環環相扣相比,確實更為鬆散。三角搭建的電影,兩點之間的連結便為骨架,若我們回頭追究克里夫/莎朗之間的關聯,電影設計一幕,當克里夫回瑞克家幫忙修天線,在屋頂上他瞥見隔壁正在聽音樂的莎朗,回想起自己當年拍攝《青蜂俠》與李小龍之間的糾葛,而李小龍曾是莎朗的武術指導(電影及現實中皆是)。但這般彩蛋式的關聯,畢竟較難推展出兩個角色之間更深刻的對應關係,也讓前段的敘事略有不足。如此安排可能是塔倫提諾懷著其他意圖下的取捨,他選擇經營更多個人性格與所代表好萊塢群體的細節,三顆星球般打開一個屬於六〇末期的宇宙,那畢竟幅員遼闊,而不是我們習慣的犀利雷射光。
最精彩的後段,三線收合便有了我們熟知的痛快。童話世界裡,燦爛如莎朗蒂也需要過氣的瑞克與克里夫來擋煞;這樣一個未來無可限量的演員,需要的是一對幾乎快消失的西部片老明星。若是更進一步遙想莎朗蒂一案的社會效應,想起它的駭人聽聞是如何終結整個六〇年代的嬉皮風潮,塔倫提諾簡直讓瑞克與克里夫成為整個美國的救贖。《從前,有個好萊塢》柔情萬種,他擅長的殺意與痛快,全對著那些終結美好時代的人。
選擇了情懷,而不追求結構緊實,或許也和塔倫提諾專訪提及創作歷程有關。他說自己先構思好角色後,一直苦思如何串連,但在某日頓悟:「我不想要任何故事了,我只想敘述這些角色的日常生活。」
大師們都老了。曾經可以輕易遊走在怪力亂神與深刻之間的阿莫多瓦,在《痛苦與榮耀》裡寫下一個再也不想創作、鎮日載浮載沉的老導演。曾經節奏緊快如塔倫提諾,可以輕輕聳肩,說自己不想要故事了。雖然懷念過去的明快刺激,但我有時覺得,可以一路看見這些大師用不同方式,跟著自己的人生去說故事,也是非常珍貴的事。《從前,有個好萊塢》是塔倫提諾給現實最大的抵抗,劇終之時,我們暫時忘記現實的殘酷,想起電影院的確可以是那麼明亮的地方,所有魔法都可以在這裡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