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夢遊之城|他們談論著那些「對城市好的事」

黃以曦・夢遊之城|他們談論著那些「對城市好的事」

作者黃以曦
日期29.04.2020

昨夜,小酒館裡,我聽著一個臉容陌生的男人,數說著他如何地已去過全世界,而我的城市將是他地圖上最後一枚小旗。他說他看過無數的生活,每個生活都有一段或很多段情節,而每一段各自,或互相交織,將透露一些意義、一些啟示,最後收束成更高的智慧。

他描述著在某個廣場裡激情的演說,演說者個子不高,聲音的宏亮令人驚訝,演說者鼓動著關於彼個城市的一項具體行動,駐足的人越來越多,連鴿子都整齊停成流暢的線條。人群似是熱切的,一種回應著演說者的只屬於那個城市底所流動的默契的熱切,可這份熱切卻披覆著一種靜默。那個靜默,與其說是膽怯、猶豫和困惑,不如說是一個時差。彷彿演說者只是所有人所記得的一個深刻的場景,而那個場景曾經傷害然後改變了他們。

對,應該其實是如此。男人的眼睛一下子湧進美麗的傷感。他說。

我那時怎麼沒想到呢。那並不是一場演說,而是關於某一場演說的重演。重演一個事件,重演一個時代,重演地逼著人們記起當年的激情或冷漠,重演地紀念一個在那之後就永遠變遷的瞬間。或者紀念毫無動靜,又或者是毫無動靜所造成的永遠變遷。那個場景標記的是一個不再屬於那些人、從某一刻就歧出的平行時空。男人說。

男人沉默了。又突然醒來。我被嚇了一跳。

男人驟然跳躍地轉而描述起一場讀書會。詳細的時與地,哪一天,哪個城市邊上的小書店。我知道。我也在那裡。

那是個氣勢旺盛帶有憤怒的書店啊,裡頭張貼著海報與旗幟,上面是用力寫出的抗議和宣言,架上是不同行動的教戰手冊,一落又一落選書,吼著對社會的憂心,還有許多販售,和拒絕販售,總之為了推廣某個觀念的產品。賣或不賣,都關於理念。是會令人喘不過氣來、但又突然就充飽了對世界的情緒,那麼樣的地方呢。他說。

但那晚,讀書會裡讀的其實是詩集。他說。

人們吟著葡萄般的字句,琉璃的光,銀河蕩漾,奢侈的夢。惡行與不義,成了幻覺。或許是與環境的反差,或許甚至非關環境,一群人挨著彼此,吐出純粹,像眾神的聚會。

「那些是怎樣的詩呢?」我聽見自己迷惑的聲音。我感覺自己遺忘了那晚的一切。後來我有多久沒再讀過純然的字句?紙頁上,唯一的世界,不朝哪裡染印,不被侵蝕。

男人沒有回答。讀書會的場景還缺了很多線索,但他就把那留給自己。

還想再聽一個嗎。男人走近我,小聲說。他示意我看門口正倚著牆抽菸的女士。你不敢相信的,那個女人,兩個禮拜前,我曾在一個我們這裡根本不會有人聽過的城市的會議上遇到她。他說。

我以為你去所有的地方只是以一個旅行者的身份。我說。

他聳聳肩。你認為的沒錯。他說。那天,是個誤會,我誤闖進一場會議。高級餐廳的包廂,富麗堂皇。或其實那並不叫「闖進」,我溜到了旁聽席位。那是一群機構主事人員,正和市政府的人開著會,爭取著要預算與權限來進行「對城市好的事」。包廂的門根本敞著,房間後半或站或坐著兩方的支持人馬,或者意見領袖,或者市民。我不知道。我只是被那個緊張的瀰漫,吸引過去。男人沈吟,幾乎陷入他自己的世界。

我喜歡那個對壘。男人說。兩邊的人分別代表了什麼,而不再是自己、是個人,他們用某個機構代言人的姿勢發言,每句話都儼然而不可侵犯,字句充滿威嚴,邊邊角角怎麼解讀都正確,可兩邊卻並不相容,以致於你無法在那個辯論中做出選擇。他說。

我很想引述其中誰說的什麼話給你聽,那都是好有學問、好真摯的話語,有貫穿的幾乎是情操的情感。可是似乎,一離開那裡,我就任何一段話都想不起來了。這正是我難忘那個會議的原因,它有種整體性,每個細微的波動,每個裡頭的臉容和話語,都只屬於那裡。男人說。

但這個會議和你有什麼關係呢?我沒問出口。因為其實,他之前描述的演說、讀書會,又都和他、或和誰,也都沒什麼關係。

今天晚上,我一進來這裡,就看到那個女人,那天的會議上,她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地方。我不會認錯的。男人把聲音再壓低。這對我來說有奇怪的意義,像個暗示,好像有什麼跟著我從旅途上前進到這裡,又像是我只是在一個我無法辨識的原地繞著圈子,而原本我不該知道這個真相,那個女人的出現卻透露了這一點。說著,男人消失在他如夢的訴說。

那麼,這個男人於我而言,又是什麼呢?我想。

 

【夢遊之城】

很多場景。無論我們可以做出如何的詮釋或編派,它們終究是一些互相滲透的夢境。
我在電影裡看過太多的夢,多到以為那是我做的。可這不正是夢的本質——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黃以曦】

作家,影評人,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尤里西斯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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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黃以曦
設計郝御翔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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