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部長篇漫畫《海歸線》及《OPUS》看今敏——就算世界毀滅,也要貫徹自己
如今每一篇談今敏的文章,都得從他離開幾年了寫起,彷彿他和他的天才超脫這一切,早就遺忘我們了。但過去這一年,他的散文集《KON’S TONE》以及執導動畫前的三本漫畫作品:短篇集《夢的化石》、長篇《海歸線》和《OPUS》都有了繁中版,我在當中讀到他的狼狽,他的放不下,還有那些拚命抓住「自我」的角色們。這些都讓我想起:今敏對這個世界,明明是無限掛念的。
其中,《海歸線》可以說是他創作心態的轉捩點。
繪於整整三十年前,《海歸線》思考的是人與大地的關係。舞台在海邊小鎮,主角洋介繼承了守護「海人之卵」的神社,在堅信海人將來取回寶物的爺爺,與不相信傳說、迎合建商發展觀光的爸爸之間,洋介的信仰擺盪著,童年記憶也隱隱召喚著他⋯⋯《海歸線》的場景恬美寬闊,藏在海島裡的神祕鳥居、小鎮祭典上的山車陣仗,是大和味滿溢的奇觀;劇情緊湊而不複雜,加上對人與自然、傳統文化的關注,讓這部漫畫好入口,又不失餘韻。
故事裡,女主角夏美的積極形象,讓人想起千代子和紅辣椒;主角對母親的回憶是「大地之母」的意象,也讓人想起《盜夢偵探》。男女主角之間那淡淡的、毫不虛幻的愛情,則是今敏往後的動畫故事裡不復見的。
那麼,為什麼說這是轉捩點呢?我認為,今敏的主角們在《海歸線》前後,雖然都對「自我」充滿不安,但這股恐懼在過去的作品裡,都導向無法逃脫的宿命。不論得獎的《虜》、《CARVE》或中篇史詩《畏羅》,主角都傾盡全力去反抗,最後仍然一無所有。
而在《海歸線》之後,他的主角變「能動」了。未麻最終認可了「我就是我」,千代子追尋的一直都是自己,紅辣椒用柔軟、有機的陰性力量拯救世界⋯⋯恐懼依舊,衝突也沒有少,但他們最終都接納了自己。
這樣的轉變,或許來自《海歸線》核心,洋介對信仰的思考:「我所信的是不是盲目?我們的承諾一定要算數嗎?這些規矩、禮俗究竟是被動的枷鎖,還是主動意志的展現?」
這些問句在問的,正是自我的存在與否。要怎麼在無盡的未知中,辨認真心?當洋介最後決定了什麼是重要的,終於不再疑惑。這樣的篤定也延伸到下一部長篇《OPUS》,描繪一群「劇中劇」的角色在不同的故事次元之間穿梭,每一個都在問:「我的命運是被決定的嗎?」都在大喊:「我才不要被擺佈!」——到了這階段,今敏的人物已經牢牢掌握自我了。
另一方面,《海歸線》承先啟後的意義在於對「環境」的描寫。早期今敏受到大友克洋的影響,前述《虜》、《CARVE》都是賽博龐克風的反烏托邦故事,角色只是鏡子,是為了反映整個世界觀而存在的戲劇工具。但在《海歸線》之後,角色變成主體,環境則是背景,是逼迫未麻生出兩三個自我的喧囂人言,是《東京教父》裡讓奇蹟發生的聖誕都會。
這樣的轉換,正呼應著《海歸線》的思考,關於人要如何選擇、要不要改變他的棲身之地?
在實體層面,《海歸線》辯證著小鎮「該發展還是維持原樣?」而今敏的答案不是非黑即白,他甚至在《KON’S TONE》的散文中,批評過「希望故鄉永遠不要改變」的想法。在精神層面,則是故事最後,洋介相信他的信仰足以令他面對大地之怒,即使海嘯當頭,依然向前。
在這裡,他擁抱信仰的姿態不是臣服的,而是昂然挺立。
從此,今敏的主角與環境並立,不再是俘虜,也不是牢籠了。《藍色恐懼》的人格驚魂,《千年女優》的世界盡頭,《盜夢偵探》的夢境吞噬現實⋯⋯,都從敘事的次元起飛,那讓我們念念不忘的今敏式的自在飛翔,不正是無視故事本身的重力場,只有主角和他的意志毫不動搖的帥氣嗎?
再說他在《藍色恐懼》之前,所連載的最後一部漫畫《OPUS》,彼時今敏已經長出自己的主題關懷:關於創作的後設(meta),忤逆神的被創造者,貫穿次元的命運與形象遞換⋯⋯,在此「環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色內在(更)巨大的宇宙。在那裡,人物繼續著「就算世界毀滅,也要貫徹自己」的覺悟。
關於毀滅與覺悟,在《OPUS》這部描繪漫畫的腰斬卻被腰斬的漫畫身上,像不可思議的自嘲。但故事外的今敏,十多年後被迫登出這個世界,他曾說自己的信仰是「無論何時,死了都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每天都想做些有意義的事」,但最終還是無法甘心:「那許多的世界只存在今敏一個人心中的,如今將永遠沒機會讓大家看到了」、「我說什麼都想留下來⋯⋯」
那本該是一場從未停歇的奔跑。這個世界曾有一種藝術叫今敏,而它已經終結了。
他曾說,他並不相信傳統意義上的輪迴,而是「在不斷重複著的生命流轉中,靈魂也隨之成長」。今敏真的不在了,但就像作品可以好好完結,也可以被腰斬,真正超越這一切的是角色的生命。今敏留下的不只有作品,還有那股不願放下、拚命要抓住的意志。而它一直推著我們。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高雄電影節、女性影展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
《海歸線》
作者|今敏
譯者|馬世儀
出版者|大塊
出版日期|2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