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嘛要退休?演戲就是我喜歡的事情:專訪陳淑芳,少女到國民阿嬤
上戲之前,她們都說放下是一門基本功,放下劇本、放下自我、放下畫面,蹲踞在角色裡,演員從最謙卑的地方發光。BIOS monthly 訪談 2020 台北電影獎最佳女配角入圍的四位演員——姚以緹在《江湖無難事》裡一人分飾兩角,吳美和《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一場戲撼動評審,丁寧《殘值》裡鬆弛自我攤出生命,陳淑芳在《親愛的房客》中哭到劇組跟著流淚⋯⋯聚集新生代到演了一輩子戲的演員,她們扛起台灣影劇產業一部份——談演員需要怎樣的意志?讓演員願意敲掉自己的一顆牙。
專訪陳淑芳,國民阿嬤也曾是少女,台灣影視歷史就寫在她的生命史裡,如她談表演理直氣壯:「我一生就是這個樣子。」
年輕就開始演媽媽,我先卡位——陳淑芳
陳淑芳,本名陳笑,據說是阿公去報戶口時,從九份一路走到瑞芳,竟然忘記孫女取好的名字。旁人給建議,說你孫女如果愛哭,就取作「阿笑」,是這樣好氣又好笑地開啟這如戲般的一生。算起來,今年已是她開始演戲的第六十三年,「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退休?我幹嘛要退休?演戲就是我喜歡的事情。」
從黑白台語片一路演到台灣新電影,她見證了台灣第一家電視台——台視的成立,走過老三台到今天的大愛、三立⋯⋯,一路演來,台灣影視的歷史,她參與了泰半。19 歲的她,國立藝專還沒畢業就出來拍戲,卻不像一般藝校生懷抱星夢,「從來沒有想過當明星,只是因為自己喜歡。」或許是與生俱來的舞台細胞,小學裡的節慶表演,她總是被推上台的那一個,「譬如說當時很流行的彩帶舞、太平天國或苗女弄杯⋯⋯,我都很喜歡。」
這份喜歡很純粹,帶著她熬過各種克難的片場,詮釋出一個個超出自己人生經驗的角色。有「國民阿嬤」稱號的淑芳阿姨,「母親」的形象早就被定下。
「本來都是演少女,到台視以後,有次突然要我演一個媽媽。那時候我才 26 歲,我怎麼演啊?後來我自己想一想,既然要我演,我也就認了,我一定要演得像。」
不服輸的心情讓她在台北車站站了三天,觀察阿婆走路的姿勢,一看到喜歡的就去搭話,說自己不是騙子,只是為了在電視上演一個媽媽。「我跟那個阿桑說,不曉得妳兒子家有沒有電視機,如果沒有的話,妳可以到附近的柑仔店去看,因為我就是演妳的樣子。」這一逞強,從此她再也演不回少女,螢幕形象成為了少婦、媽媽。
1996 年,她拍林正盛導演的《春花夢露》,彼時電影已經是現場收音,為了演一個牙口不好、講話漏風的媽媽,她跑到牙科觀察生病的老人,毅然決然地把自己兩顆門牙鋸掉。說著淑芳阿姨現場拔下她的假牙以茲證明:「當時很多人都罵我,說我是不是怕沒戲演?或者是戲痴。」她始終記得表演老師崔小萍教給她的話:「妳每接一個戲,一定要先忘了自我,進入到第三自我——也就是妳的角色。所以每一齣戲我都很認真,盡量讓觀眾感到滿足,我這一生就是這樣子。」
這一次在鄭有傑導演新作《親愛的房客》中飾演患有糖尿病的媽媽,在自己身邊無怨無悔照顧多年的「房客」,可能是害死兒子的兇手,她與男主角莫子儀的關係,順著劇情鋪陳,從不合到認同,最後一場高潮戲不僅觀眾看得心揪緊,淑芳阿姨自己也演到捶心肝,「他(莫子儀)也哭、我也哭,兩個人抱著哭到戲都演不下去,導演也沒有 cut,因為他們外面一大堆人也在哭⋯⋯」
最終這場戲的收尾,是導演走進來,對著他們說:「謝謝你們,演得這麼好。」
Q:《親愛的房客》觸及同性婚姻、長者照護等寫實議題,妳在接到劇本之後如何去理解這個故事?裡頭妳飾演的媽媽有不近人情、也有寬恕溫柔一面,看完這部作品後,妳思考最多的是?
芳:在戲中,我知道我兒子和健一(莫子儀飾)是同性戀。我兒子死掉以後,健一又繼續照顧我好多年:做菜給我吃、帶我去醫院,但連過年的圍爐他都不好意思坐下來。如果現實中我兒子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我也會答應、認同他們。因為他們生下來就是這樣,妳再阻止也是沒有用的。
演完這部片之後,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覺得:人生只有三天。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我要把上天給我的使命做好,而且要做得很開心、很高興,至於明天⋯⋯我還不知道。我總覺得人不需要太計較,凡事平常心。有時候緣份很要緊,有緣在一起的朋友、親人,要惜福,也要惜緣。
Q:走在演員的路上,妳曾在什麼樣的經驗下懷疑過自己?
芳:我沒有懷疑,我反而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早進入老人家的戲,是很好的一件事。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出來了,大家出來都演年輕人,那我⋯⋯年輕的戲我演不過他們,因為我比他們大好多,所以我慶幸自己先卡好位了(笑)。這些年來我最搖擺的一次,就去跟人一起開西餐廳,開了半年後我發現來吃東西的人就是喜歡來看我,只要我不在,或者是每次出去拍戲回來,就一定賠本。後來就覺得算了,還是繼續回去演戲。
Q:妳的戲齡幾乎跨越了電影時代的流變,以前和老導演的合作與現在和新導演的合作有什麼差異?現在看待「表演」的觀點與初入行時最不同的地方是?
芳:剛開始拍戲那時候,不管是電影還是電視,演員都是聽導演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比方說演悲劇,以前如果哭不出來,導演就叫你點眼藥水,但現在的導演就不讓妳點眼藥水,甚至有些會要求妳不能掉淚,眼淚要在眼框裡頭。隨著時代變遷,很多導演也改變做法。
至於表演,我現在就是把角色都看成我自己,我不會特別去設定要把自己的七分臉給鏡頭看,如果劇本需要,鏡頭對著我的背也沒有關係。以前的我會很常跑去看 monitor,會擔心自己的表現。現在我都不看了,導演說好就好,因為這些角色已經融入我的人生。
2020 台北電影獎最佳女配角入圍
詹宛儒/《女鬼橋》
姚以緹/《江湖無難事》
吳美和/《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
丁寧/《殘值》
陳淑芳/《親愛的房客》
專訪全文|姚以緹 ╳ 吳美和 ╳ 陳淑芳 ╳ 丁寧:演員敲掉一顆牙的決心
2020 台北電影獎
日期|2020.07.11 (Sat.)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