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過我要上台了,專訪龍龍:誰說女生不能講黃色段子?
龍龍,本名林千玉。職業,單口喜劇演員。從小就被開玩笑是「龍千玉」的她,被叫到高中終於受不了,主動放棄治療:「大家好,我是龍龍。」
等等,我真的要上台?
自卡米地喜劇俱樂部(Comedy Club)成立以來,台灣現場喜劇已經發展十多年,卻一直到近兩年才慢慢出現喜劇明星——包括博恩、魚蹦興業、微笑丹尼⋯⋯。龍龍的一夕爆紅,讓整個圈子訝異:為什麼是她?她也聽過竊竊私語:為什麼是一個女生?
踏入脫口秀的世界,也不是刻意為之。「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好笑的人。只是很喜歡發言、想要成為焦點,就想告訴全世界:『欸,我在這裡喔。』」她在四個小孩的家庭裡長大,講話快又大聲,都是為了刷存在感。在家跟兄弟姊妹搶話,到了學校,就搶老師的話。「只要老師話講一半我就會受不了,會不斷想要接話。但接完話之後我就轉頭跟同學聊天,真的是會被老師討厭的那種。」
國中畢業前,學校做志願調查,輔導老師在單子上寫下對她的評語:善於表達。「結果她剛寫完立刻就說:『啊我寫錯了,來,千玉還我』,然後他就在我面前把『善於表達』改成『勇於表達』。」看著評語急轉彎,龍龍也認了:「畢竟我不講話會不舒服。」我愛講,我驕傲。
高中她加入戲劇社,本來想當演員,直到社團老師帶她去看了一場現場喜劇,當場被推坑:「老師跟我說,這就是門檻最低的舞台,叫我去試試看。我那時候很想演戲,但又不是科班出身,也沒有長得很漂亮。他就說,在這個舞台上,妳只要好笑就可以了。」
心動就馬上行動。她找到卡米地總監張碩修(Social)求打工,從端茶水、賣薯條開始,看著舞台上的聚光燈,想著什麼時候輪到自己上場。誰知道越看越怕,「勇於表達」畢竟不代表擅長,「喜劇模式要靠說話去逗樂大家,講話清楚很重要。我在站上台之前一直在想:我難道沒有其他路嗎?真的得往台上走嗎?」
當時單口喜劇行業還不盛行,前人和後人一起種樹是常態——沒有捷徑,唯有苦練。上台怯場怎麼辦?那就更拚命上台。卡米地每週一次 open mic,提供非正式的脫口秀演員一個即興的舞台。對龍龍來說,更是一次次的壯膽練習。「我的本一定是逐字本,一字一句寫完、背完,上台之後再記得觀眾的反應。明明有些東西我覺得很好笑,為什麼大家不笑?有些東西明明超無聊,為什麼大家笑?」一個好段子的誕生,是表演者和觀眾的互相協力。
「大概練習了半年左右吧?Social 才說:喔,好像可以售票演出囉。」從大門到舞台這幾步路的距離,她走了兩年。
關懷弱勢,來看脫口秀
「不是我不好好用功工作,是這個世代對年輕人真的很困難,因為你需要很多的努力和運氣。就算你今天是一個很有天份的喜劇演員,你還去馬來西亞經過海選拿到了冠軍喔,你回來台灣還是窮途潦倒沒工作喔⋯⋯不是我。」——《卡米地不羈夜之英雄本色》
2016 年,龍龍去馬來西亞參加一檔喜劇選秀節目——《搞笑之王》第三季,成功在十二位選手中脫穎而出,成為該節目第一位來自海外的冠軍。我一提起「冠軍」兩個字,龍龍和經紀人面面相覷後大笑:「那段時間其實我超爆慘的!超~慘~」她在馬來西亞待了很久,節目組給的生活費不夠補貼,台灣的工作也不能再接,這一比,幾乎花光她所有積蓄。
文化差異導致觀眾笑點有落差,是最大的卡關。「真的是會被導演辱罵、丟劇本的。他就會說:『龍龍,不要以為妳在台灣很好笑,這東西在馬來西亞就是不 work,妳給我去重寫。』」在異地的幾個月,她不是在寫段子,就是在隊友的房間哭到崩潰,「就覺得,怎麼會這樣?好好一個人來這邊大家都嫌我很難笑,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就問狂問他們:你們是不是都覺得自己很適合?為什麼?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覺得的?」
迷惑裡前進,漫長的賽程,考實力也考耐力。冠軍宣佈的瞬間,漫天彩帶飄下,「天啊,我要紅了!這輩子終於要開花結果了。那麼多有才華的人在這裡,我得名了,是不是代表我有點『什麼』?」懷疑人生的我是誰我在哪?終於落地踏實。
比賽結束後,她從節目製作人那邊收到風聲:據傳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台灣好幾個東家排隊等簽約。「當時好多人約我吃飯,那陣子也真的吃了很多的飯,就覺得自己真是星途順遂(撥髮)。」台灣喜劇演員得冠軍的新聞,在馬來西亞跟新加坡如火如荼地被報導,但在台灣卻沒有人理,「錢快花完了,我一直在想:他們一定要來簽我了,再等一下好了。」這一等,就是三個月。
生計問題在前,只好又回去打工。冠軍什麼的就像前塵往事,只怪自己眼睛業障重。
「以前打工都覺得沒什麼,反正我本來就不紅。但『有了什麼』之後再回去打工,會覺得:是不是只是我太幸運了,才會在比賽裡面『不小心』得獎?其實大家只是看錯,我並不是那麼有才華?」
禍不單行的日子。事業和存款一敗塗地,更慘的是同時失戀,「覺得人生毀了,有時候會搖飲料搖到一半哭出來。」反正也沒其他事可做,她跑回去繼續講脫口秀。幾個月後,她在《卡米地不羈夜之英雄本色》上, 表演〈不要跟 gay 當好朋友〉的段子,爆笑演繹直女愛上 gay 的失戀之痛,「因為我真的又窮又無聊,就把以前的影片剪一剪放上網路,後來就 Errrr⋯⋯爆紅了!」
她的 YouTube 訂閱數一夕間從三千衝到兩萬多,新聞轉發的數量在當時脫口秀界也是前所未聞。我問她在台灣二度爆紅,心情怎麼樣?龍龍音調拔高,「爽啦!就覺得,被我等到了吧,總會有這一天吧!!!」那些自卑跟挫折呀,慢走不送。
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龍龍的 YouTube 頻道簡介寫著:目標把生活的悲劇變成喜劇。她講「關懷弱勢,大家來看脫口秀」,是因為記得口袋空空也要講好講滿的日子;爆紅的那段〈不要跟 gay 當好朋友〉,用誇張的肢體語言隱去電話中和好友訴苦的眼淚。
自嘲首先要夠心狠,踩著的自己痛處去讓人發笑,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功夫。這些真實故事加以杜撰,只有親密好友能辨識出來。「我第一次個人秀演完,我的好閨蜜就問:這個段子妳哭了幾次?我當下就想說,幹~~妳懂我欸。」身邊好友常因為心疼笑不出來,但對龍龍來說,有辦法寫成喜劇,是因為真的好了。
「假如還是很 care,想到還是會掉淚的話,我一定沒辦法寫。因為這種情緒是會渲染的,觀眾會感受到我還在乎、我還難過,所以會笑不出來。」
「妳在台上看到大家在笑,感覺大家其實也覺得這些事『沒什麼』的時候,妳會開始用『沒什麼』的態度去詮釋這些東西,然後就慢慢會發現:嗯,好像真的沒什麼耶。」
有的脫口秀演員習慣藉議題發揮,龍龍很早就決定要寫自己的故事,講過的段子拉遠了看,就像她的年表與日記。「有些比較老的粉絲就會跟我說:『哇,前兩年還在聽妳哭說沒有男朋友,結果妳現在給我一直放閃!』他們會有一種看著我長大的感覺。」其實最讓她意外的是,這些生活中的鳥事、爛事,居然能得到這麼大的共鳴。
「滿妙的是,有一部份粉絲會說,他們不是真的覺得我的內容有多好笑——雖然聽起來很受傷,但他們就是覺得我講話的氛圍很有喜感,讓人聽了很開心。有時候搞不清楚這是稱讚還是貶抑,就覺得你們可不可以好好講話???」笑話算什麼,敝人就是活生生的幽默。
她擔心自己段子不好笑,但聽久了也慢慢接受(原話:不接受也不行)自己成為觀眾生活中象徵「陪伴」的存在。「對觀眾來說,他們看到妳很開心的樣子,發現妳也發生過這些爛事,但妳都走過來了,他們的人生好像沒有那麼慘。」就像經歷疲憊的一天回到家,打開電視機,看見裡頭主角的人生並沒有比較順遂,也就釋懷了。
我是脫口秀演員,你有發現嗎?
脫口秀演員沒有酸民才奇怪。龍龍細數起那些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毫不嘴軟:「就一直被嫌很胖啊,聲音上的批評也很多,說我很吵,只會尖叫;除了尖叫還會什麼?不然就是罵我侏儒,又矮腿又粗;眼睛太大太凸也不行,他們就說我是不是甲狀腺亢進,快去看醫生啦。幹,我又不是模特兒,我就是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料所以才來做喜劇,你有發現嗎??」
講到激動處,龍龍的好友兼經紀人在一旁補充:「她的自信心就是在台上用完了,下台之後就變一個玻璃娃娃。」氣歸氣,龍龍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負評。
天生音頻高,也成為酸民做文章的題材。讀書時,就連老師也酸她「耳朵有問題,快去看醫生」。龍龍化悲憤為力量,上台時吿訴自己不要太嗨,努力壓低聲音,效果卻有限。直到受邀擔任台中同志大遊行主持人,「我在路邊聽到有人講到我的名字說:『我很喜歡龍龍欸,她的聲音就是破銅嗓,很好認。』我當下就有點釋懷,覺得算了⋯⋯反正我就是這樣。」
「這個世界會有各式各樣的惡意不停對著妳來,但這不是妳的錯。」
她很清楚有粉就有黑,其實不是戰不起,只是沒建設性的評論讓人怒在心裡口難言。除了難以溝通的酸民,正義魔人也讓人頭偏痛——特別是看新聞只看標題的那種。
她在個人秀講〈客家男友摳到爆〉,diss 留著前女友衛生棉不丟的男友。影片上傳後,酸民發威,說她種族歧視、製造族群對立,「我就覺得,媽呀你們可不可以看完再來吵?我前面有提到我爸是客家人,意味著我也是客家人,但他們就是會選擇性忽略。就會說:『有種妳去講原住民、外省人啊,你這個臭閩南女人。』但我,就是客家人^^。」
生為女性,比較特別?(ㄏㄏ)
堂堂正正客家人在被酸、被 diss 的過程中,意識到被貼標籤的必然,一路走來,心也強壯了一點。只是仍看不慣「女性表演者」就連負評都有天花板。
「男生比較常被罵的點是你不好笑、你沒才華或你很無聊;但女生最常被罵就是長得醜、腿粗又胖。攻擊一個男生和攻擊一個女生,出發的角度就不一樣。」
這個江湖如果站上台的是女生,還沒開始演,就會被貼上「不用很好笑就有很多粉絲」、「她的觀眾都是宅男」或是「女生上台六十分起跳」的標籤。女性講脫口秀自帶紅利?龍龍不以為然:「我覺得是長得好看的人站上台就六十分,不管是男是女。就像是博恩站上台就是八十分起跳啊,因為他長得帥啊。那你們長得醜又不好笑怪誰?」你行你上,你好笑你來。
「很多不懂單口喜劇的人會覺得女生很特別,因為這行業的人很少,妳可以講各式各樣新鮮的話題。但為什麼女生人數少,就是因為門檻高啊。女生要在台上扮醜或講一些大尺度的東西,觀眾接受度的就是相對低的。」
脫口秀講了幾年,龍龍試著打開笑話的邊界,兩性相處能不能是一種政治隱喻?她的段子偶爾出現柯文哲、韓國瑜⋯⋯,每次上片,底下總有這樣的留言:
網友:「龍龍怎麼也開始講政治笑話了?」
龍龍:「我 hen 早就有講ㄌ><」網友:「也開始嘴這些了嗎?」
龍龍:「這 4 我半年前寫 der 。」
比起政治笑話和黃色笑話,觀眾更期待女生在台上可可愛愛。這件事情她從小就有感。
「小學和國中時常和男生混在一起,會被師長覺得是野孩子。長大一點,開黃腔也會被人家說這女生放蕩、不檢點。以前男朋友也是,他不懂為什麼女朋友要上台開黃腔。他覺得男生可以,可是女生不行。」一直到現在,她在台上講性愛,也會被批評低俗、下三濫。
她抱著「女生為何不能講黃色笑話」的疑問長大,直到被卡米地的 18 禁單元《卡米地不羈夜》啟發。「男性表演者在台上射來射去、幹來幹去,觀眾都可以接受。但我只要提一點點,大家就一臉尷尬。同樣在那個 18 禁的場合喔,還會有人跟我說:女生講這樣的話題不太好。我就很火大,為什麼不行?」
「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好笑。我一定要講得更好,好到全世界都認可我的黃色笑話。」
激不得,不服輸——這是龍龍的罩門,也是動能。「以前讀書的時候,只要我們班男生嗆我說:欸,妳才考第三。我就氣到,就會考很好。高中模擬考考不好,被老師羞辱,後來我就考上政大。我真的是靠報復心態在過活。」為了講好黃色笑話,她瘋狂看 A 片、研究情趣用品⋯⋯,如果你曾見到她在咖啡廳裡開著 TENGA 的網頁做筆記,請別太訝異。
被《卡米地不羈夜》啟發,也因《卡米地不羈夜》轉念。她在台下聽著男性表演者從內子宮射到外太空,意識到黃腔的侷限。市面上的黃色笑話,多數是男性視角,「我才想到,這就是為什麼我講起來會特別卡,觀眾也會因為無法吸收而尷尬。那假如我從女生觀點去講呢?」慢慢的,她的段子裡多了「只有身為女生的我」能講的話題:陰道發炎、女生的情慾與房事心情⋯⋯,喜劇演員不必要只哄觀眾,還能帶領觀眾開拓。
有些話題,男生講爛了,女生來講,又是另一片嶄新的大陸。
我的舞台,我自己搭
2019 年,龍龍和樂團鳳梨先生一起出了一首單曲《龍龍Time》,滿足腦粉們 always 敲碗她唱歌的心願(原因佛曰:不可說)。MV 裡她身兼主持人來介紹自己:「讓我們歡迎,厭世系喜劇演員——龍龍。」這一次「專訪結束之後」影片企劃中,我們也邀請龍龍一起 diss 坊間流行的心靈雞湯。厭世成為她形象的一部份,但愛恨同根生——因為對世界之愛落空,才意識到不期不待不受傷害。
厭世非棄療,總是在等別人看見的她,學會搭建自己的舞台。
馬來西亞回來後那段時間,或許還是留下陰影。這幾年,龍龍除了表演,也自己擔任脫口秀節目製作人,自己找場地、弄售票系統,《頂尖對決》和博恩合作互相 diss——那也是博恩第一次開始講二十分鐘的段子;《好難不跟你鬥》和前輩黃豪平一起砲轟現實中各種不公不義。
會開始做節目,也是因為卡米地沒有秀可以參。「我那時候就覺得很奇怪啊,明明現在有幾個知名度高的演員,為什麼劇團不做?沒有人要幫我,不如我自己來辦吧。後來發現找自己喜歡的人、辦自己喜歡的秀,不需要遷就他人的感覺很讚。如果可以,我很想擁有一間自己的喜劇俱樂部。」
「你不會怪 gay 為什麼不喜歡女生,你會怪自己為什麼沒有雞雞⋯⋯長出來啊啊啊啊啊!」——〈不要跟 gay 當好朋友〉
她還記得成為脫口秀演員的原因——在這個舞台上,只要好笑就可以了。面對生命中的不可能,她等待機會長出來;當別人還在畫大餅,她撥撥頭髮,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