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母親撒在我們身上的──《怒嗆人生》Amy 和演員 Ali Wong 與她們的母親
「我們的身體會吸收營養，然後透過拉屎與撒尿，排出有害的物質；但是父母，他們會把自己的創傷，『撒』到下一代的身上。」——《怒嗆人生》
每一位母親，都曾是女兒。
《怒嗆人生》的第一集，一場戲揭示了親子間不可逆的關係疏離。
Amy 哄女兒入睡，回憶起人生最好的時刻，就是女兒出世的那一刻。她沒有忘記醫院的床型、包著女兒小臉的毯子樣式，那是凌晨四點，整座城沒了聲音——「沒有會議、沒有電子郵件，不用帶著面具。僅僅是妳和我。天地萬物、一片祥和。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待在那一刻。」
然後 Amy 哭了起來，這名媽媽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那一刻。Amy 為自己的人生做足了一切，卻感覺自己離所愛的人越發疏遠。
《怒嗆人生》裡，美籍亞裔喜劇演員 Ali Wong ，精湛地詮釋眾人眼裡「已經過得還不錯」的女性 Amy。她以始終活在他人期待下而漸漸匱乏的空殼，使出憤怒一擊，直到報復這頭洪水猛獸把她和她之後的人生吞沒。
遠景定看，現實生活裡， Ali 的爆紅路程與生命處境，與 Amy 有太多呼應處，幾乎就像過了另一個版本的人生。
例如，Ali 與她的母親之間，也橫著難以化解的複雜。
我的母親
Ali Wong 畢業於名校 UCLA，主修亞裔美國研究，不論是學者或喜劇演員的選擇，都受她的亞裔身份與父母影響。
父親 Adolphus 是美國出生的華裔，母親 Tammy 是出生越南順化的移民。Ali 形容父親「高度非刻板印象、思想開放、古怪」。在舊金山的唐人街出生長大，Adolphus 所遭遇的貧窮 Ali 無法想見：「窮得像是，他媽媽會從垃圾桶撈蔬菜出來。」她的父親最終成為了一名醫生，儘管他懷有對藝術的天賦與興趣。這或許也是為什麼 Ali 一直以來都獲得父親全力支持。
母親則有截然不同的身世處境。Ali 曾說母親對越南有著「文化自卑」，她時常感覺母親在阻止她對越南文化的好奇。
1960 年代，十多歲的 Tammy 被送到美國受教育。Ali 曾在一份學術論文中提到，「為了在美國生存和同化，母親必須忘記她的越南文化。」Ali 描述一個令她感覺害怕的發現，母親曾經有一份工作是教美國軍人越南語：「我感到厭惡，因為我的母親教那些士兵對受害者說『趕快』，對妓女說『多少錢』，對正在為獨立而戰的越南人說『停止』。」
她沒有迴避對母親文化背景的追溯。大三時，Ali 前往河內留學學習越南語，並和越南的親戚見面，進而理解母親的生命歷史。「我接受歷史與她和我之間的生命交集，也意識到我必須學習越南文化。藉由劇本創作和表演，我得以表達歷史與我在此生的重要交會。」
Ali 在她的喜劇中聰明地利用這些創傷，例如她曾說過一個段子：「我承認，我有囤積症。因為我媽媽來自一個第三世界國家，她教我永遠不要扔掉任何東西，因為妳永遠不知道一個獨裁者什麼時候會攻佔這個國家，奪走妳的一切。」她將創傷變成笑話，讓觀眾支持她，甚至支持她的母親，與擁有這些歷史處境的人們。
然後，Ali 也成為一名母親。
母親節
「餵母乳非常野蠻，那就像你的身體變成 24 小時開放的自助餐，當我的寶貝女兒餓了，她會來回咬我的乳頭，活像《神鬼獵人》裡攻擊李奧納多的那隻熊，很可怕，我看過那部電影。我感覺自己的乳頭在說：我懂你，李奧納多。」——《黃艾莉：鋼鐵老婆》
2016 年的母親節，是 Ali Wong 生涯的轉捩點。
身上的短洋裝，緊緊貼在懷孕七個月大的肚子上，在 Netflix 推出 Ali 的單口喜劇專場處女作《黃艾莉：眼鏡蛇寶貝》上，她葷素不忌，辛辣攻擊與情色黃腔，塞滿塞好整整一小時，暴力地擊爛大眾期待的孕婦天真形象，主題環繞著社會對女性與生育的荒謬期許，如此悖德的畫面一出，結果是——媽媽們拍手叫好。
這是 Ali 爆紅的第一夜。母親節，不再沉默的亞洲媽媽，以近乎美版豬哥亮的低俗孕婦形象，療癒那些狼狽的母親們。
2018 年的母親節同樣讓人難忘。
Ali 懷著第二個孩子錄製《黃艾莉：鋼鐵老婆》。真正經驗了為人母，Ali 絲毫沒有因為母愛大爆發而收斂，更添真實人母的屁屎尿，她拒絕做別人眼中的好媽媽。在台上大談為人父、母血淋淋的雙重標準，和成為媽媽後的殘破身心：「我得一直告訴自己，虐童是違法的。」以及花了大篇幅，描述女人的陰唇在生產後的寫實形狀。
Ali 也一再嘲諷自己走紅後成功職場女性的形象，宣稱她的結婚是為了長期飯票，「我不想要積極爭取，我只想要躺平。」以及，「女性主義絕對是發生在女人身上最糟糕的事：曾經我們的工作就只是，不要工作。」
那些撒下來的東西
去年二月，Ali 推出《黃艾莉：風流女子》，掀開為人母不可能觸及的禁忌，嗆辣地提出對一夫一妻制的挑戰、出軌的幻想。不久後，Ali 結束了八年的婚姻，並對外表示她和前夫維持友好關係，未來也會一起巡演工作。
但當她嘗試和母親透露自己有離婚念頭時，82 歲的 Tammy 回她：「妳不能等到我死了才離嗎？」Ali 說，她理解她的離婚，會為母親帶來難以處理的羞恥。但她沒有因為母親的羞恥而不為自己而活。
《怒嗆人生》劇情尾聲，在人生一團糟後，Amy 回到老家，和父母已經兩年不見，但一頓飯也吃不完。
Amy 想和母親坦承高三時看見父親外遇，母親卻義正嚴辭地告訴她：「妳早晚會意識到，如果一直回顧過去，遲早會崩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放下吧！」她的聖母光芒把 Amy 背了一輩子的秘密照成一坨屎。
《怒嗆人生》的爆紅，不只是路怒症的氾濫與我們如何坐困愁城，而是在 Amy 最後與諮商師的對話，她想問的，何其簡單：「人真的可以無條件愛一個人嗎？⋯⋯總會有那種時刻，我們感覺被愛排斥，比如犯下嚴重的錯誤後，愛就消失了。」
面對母親與自己的關係困境，Ali 和 Amy 顯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所以，當母親節廣告在逼促我們買一顆蛋糕或一束花時，如果心裡漾起一股微妙而複雜的情感，那很正常。這一天，我們仍然因為出生而感謝母親，同時我們也會想起，是哪些東西從母親身上，「撒」到了我們身上，而成為了現在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