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夢遊之城|滿月的海邊:她從拋棄我的地方向我走來

黃以曦・夢遊之城|滿月的海邊:她從拋棄我的地方向我走來

作者黃以曦
日期20.11.2020

酒保狐疑地看著我,我嚇了一跳。她向酒保作勢沒事,轉向我,「欸,我跟你說話,都沒回應喔?」她說。「嗯,妳剛說了什麼?」我說。「我說,之前我不是去過 H 城出差嗎?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那裡好有未來城市的氣息嗎?昨天我看電視,果然,那裡已經鋪設好軌道,要開始路面電車的運行呢!」

H 城?妳是什麼時候去了那裡?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聽過 H 城嗎?我是否忘記思考這個部份?妳跟我說話時,我總是心不在焉,是因為這樣妳才對我失望的嗎?

「路面電車?這不是早就有了嗎?」我說,她露出鈴鐺般可愛表情,「真的嗎?哪有啊?」她說。

很久以前,Z 城就有路面電車的,它們繞著城市轉時,我們都還沒出生。最後一段路軌要拆除前,我們湊熱鬧地跟著人們去搭上一次。「很有懷舊的感覺。」妳那時說,妳穿了復古味道的小洋裝,要是應景的搭配。我們說,剛蓋好的幽閉環狀捷運,和路面電車比起來,多無趣。但如今,連 Z 城的捷運也是好久前的事了,怎麼會成為某個⋯⋯H 城的新奇設備呢?但我不捨潑妳冷水。我以前會斷然地和妳爭辯這種小事嗎?此刻,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那樣的衝動,可我又似乎並不陌生,宇宙中真存在那個模樣的我。

「所以,會不會其實是無人駕駛的汽車呀?但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想不起來電視上的畫面,而只有小時候那些科幻片裡場景。」她說。「比起回想腦海中的畫面,用道理來回溯,比較靠得住。因為無人駕駛的電車,不僅早就有了,而且有些也被淘汰啦。」我說。

「好啦,路面電車我不清楚。但我其實是要跟你說另一件事,就是我在 H 城時,不是和對方公司的一名業務吃了長時間的晚餐嗎?記得嗎?西裝很講究,品味一流,長得不算好看,但卻會說話,嘴巴甜,可還是讓人覺得很真誠⋯⋯的那個人。你記得他嗎?你一定記得的,我出差回來跟你形容他的時候,你為我一直說他好話還賭氣耶!⋯⋯總之,就是那個人,我們一年前又遇到了。我換了公司,他也換了公司,但後來又是我負責的窗口。」

所以妳是前幾天看電視時想起 H 城,看到路面電車未來意象,還是這只是為了喚起我對那個地方的印象,以迎接妳接下來要講的半年前與某男人重逢的事?這個開場白,是否多餘得彆扭?畢竟就算我真記得妳描述的城市風情,那也不過是個二手意象,為什麼非要讓我先想那些不可呢?但也許妳只是一貫地,一如以前,那樣迷迷糊糊,把即使只有一點點相關的事,也要混在一起。

「妳負責的⋯⋯窗口?」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反問的。這是極尋常的我們之間會有的對話,她跳過了這些年來的空白,仍那麼家常,只是我受了太深的傷,已不可能一下子撤離防備;又也可能,如同已破碎的我的記憶,我的身體,我的話語,早失去了對應的直覺。現在,在這裡,她就在這裡,我加速地要找回對的溫度。

「哈哈好啦,反正就是工作上又遇到,然後這麼開始交往了。可是前幾天,我留了張紙條就離家出走。因為我和他住在一起嘛,給他點時間收拾東西搬家,我就自己跑來這裡,沒想到遇見你。太久不見了。」她就像從開胃菜點餐到甜點,那麼樣地流暢又完整。「好久不見。」我說,感覺到一點暈眩,像是剛才的相遇,重新開始。不,是全新開始。

妳留了什麼紙條呢?也是「可以丟掉」之類的指示嗎,還是一段道別字句?為什麼沒寫給我道別信?還是其實有?我竟然開始回想,當天是否漏找了哪個角落?被單太亂了嗎?妳的信被夾在裡面了嗎?

「沒辦法啊,你說的是對的,那麼會講話的人,果然啊,很難讓行為也追得上漂亮的話語。」她說,「⋯⋯很難讓行為也追得上漂亮的話語。」我像被催眠地吐出同一句話,我們的話分秒不差地疊合,我的心又甜又酸,她則開心地笑了起來。「嘿,我就知道你記得。」她說。

「那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泛泛說法。」我苦笑。「我知道啦。」她說,「我只是決定放棄那段感情時,想著要是有一天跟你說這件事,你一定會說你早就這麼告訴我。」她還是興高采烈地。「不對,我當時會不以為然地這樣反擊,並不代表我對這件事的診斷是如此的。」我說。

妳為什麼,那時,就這樣走了呢?這和我是個怎樣的人,不會有任何關係對吧?就好像妳今天離開那個人,也只不過因為妳想離開而已。要思考的元素越來越多,一個、再一個的平行宇宙,對話並辯證了起來,我沒有預料到會是這麼訊息超載的忙碌的一天。我幾乎無法好好聽她說話了。

「我應該先問你意見的對不對?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衝動了?你一定這麼覺得的。」她說話,像兔子跳舞。「妳為什麼認為我會這麼覺得呢?」我的聲音變得乾澀,但仍筆直地,一字一句說出。我感覺或許有道開口,正在打開,我們將齊同解決一個封存的謎。是啊,告訴我,妳這回出走,和妳對我的拋棄,中間有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呢?對啊,為什麼呢⋯⋯」她吟詠地思索了起來,像是這真是一個太跳躍、太抽象的題目。她看上去並不是裝的,不是要閃躲什麼,沒有被揭發什麼的尷尬,單純是,她既想著為什麼她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又想著為什麼我要這樣問。是的,我感覺她有點驚訝、為這樣的突兀而慌張了。是的,我感覺她儘管一點沒有動聲色,但她確實覺得那問題是突兀的。但為什麼她會這麼想?

K 的手機響了,唱歌,又震動的,我驚慌地看著那個黑色小機器,她露出幾乎是被拯救的歡快。她看了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游出幾秒鐘前灰色的氛圍,對我淘氣地、裝出不解與責備的表情,一邊接起電話。「來,不管妳要說什麼,妳這時打來也太奇妙了,妳看看誰在我身旁?」她倏地將電話遞過來,嘴形說著「這、是、B、啊!是、B!」誰是 B?我忽略了什麼?我無可推卻地只能接過電話,「喂⋯⋯」

 

【夢遊之城】

很多場景。無論我們可以做出如何的詮釋或編派,它們終究是一些互相滲透的夢境。
我在電影裡看過太多的夢,多到以為那是我做的。可這不正是夢的本質——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黃以曦】

作家,影評人,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尤里西斯的狗》

 

#黃以曦 #記憶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黃以曦
設計郝御翔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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