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上徵友記事|曾經我寫,是為了虛榮——專訪《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鍾旻瑞(與他的冒牌者)
加了鍾旻瑞的臉書,才知道他是會發廢文的人。訪問前幾天看他發文說想養橘貓,當天訪問開始前他又說了一次:「好想養橘貓喔。覺得他們個性很可愛啊,好像比較呆,不像一般貓戒心那麼重。」
當時他剛坐定,還有些侷促,小心地從背包拿出一個紙袋,再從紙袋裡掏出 2019 年出版的小說集《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這本書,他說,要感謝自由副刊主編孫梓評的邀稿才能逐步完成,否則大概要被一再延宕。「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沒寫到最好,常常稿子一寄出去就在想,天哪我怎麼⋯⋯」
他是個有戒心的人,對於掏出自己,那樣不擅長。
《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記錄情人友伴成長之際的疏離與隔閡,也涉及當代線上交友的獨特風景。小說集的結構呈現一個男孩的長大,對應到小說家本人。整場訪問,小時候跟長大之後,像雙生子一樣在他的訪問中出現近十次。他似乎習慣產下過去的自己,然後否定它。後來他意識到自己太常講,忍不住自嘲:「我一直說長大之後,其實自己也沒多大。」
我問他小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大學的時候吧。」今年二十七歲的他,這樣遙望五年多前的自己。
我只是冒牌
「其實我小時候一直沒什麼自信,對關係很不確定、沒有安全感。」作品常寫朋友間的猜疑與不信任,來自一直伴隨他的冒牌者情結:「別人喜歡我的時候,我會覺得他一定誤會了什麼;被稱讚的時候,我會覺得我沒那麼好、一定是僥倖。」
害怕自己有一天被討厭,從小還算外向的他,還是經常在人群之中感受到孤獨。
當時他愛看書,在國小的課堂上,他的作文被挑出來朗誦,老師點名他回答問題。他發現那是他建立自信的方式。散文〈九歲的作文課〉錨定了他最初寫作的意義:虛榮心。寫作是工具,讓他變得特別、得到身邊人的關注,他甚至沒想過寫好的作品可以投稿。以〈醒來〉得到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已經是他高二升高三的時候了。
然而不久之後升上大學,他又一次面臨自信危機:「升學體制下的人大多都在讀書,你很容易透過寫作變得突出。但上大學之後大家都開始有各自的發展,你再也不是特別的了。」他記得〈第二〉寫於大學一年級,是他極度缺乏自信的時期。故事中的女孩外向實則細膩,跟喜歡的男生說話時撒了個小謊,事後卻不安地哭了。那句謊言也像咒語,終結了兩人的童年。
那個時期的他,經常哀悼青春,書寫成長的傷痛。〈肉球〉寫敘事者的前任男友在一次次情傷中漸漸變得世故;〈泳池〉寫一個升大學的少年與一對父子的曖昧關係,在短暫的相遇之間體會成長的苦澀。後者讓他在大四那年得到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不過對現在受訪的他而言,那樣的創作階段,或許都是小時候了。
「小時候對情感比較悲觀,其實成長跟傷害不必然是相關的。長大之後看一些書我才知道,這種災難性思考常常會變成自我預言。你一直覺得對方有一天會不喜歡你,潛意識中就會做一些事去試探他,這個試探的過程會讓對方真的不喜歡你。」
現在的他嘗試脫下冒牌者的身份:「其實我沒有變得比較有自信,只能盡量去壓抑負面的想法。之前一個大學的老師說,我總是還沒下雨就開始撐傘。很容易提前緊張、做出一些猜測,最近我會逼自己去做一些超不擅長的事,像是前陣子我第一次去單獨演講,」
「還有今天來受訪,我真的很不會談論自己的作品!」又補一句:「等下還要拍照!」
湊不齊的三張照片
鍾旻瑞很少拍照,彷彿苦於鏡頭前的他,無法像寫稿那樣刪改自己。有時候工作場合需要提供三張照片,他湊不出來。或者湊齊了,才發現自己戴著三副不同的眼鏡,原來三張照片可能相隔數年之久。「聽起來會不會很魯⋯⋯我覺得我很不會經營自己的形象。」
然而社群媒體、交友軟體上的個人檔案(profile)是一張一張臉。如何呈現自己的臉?「後來認識一些朋友,看他們的 Instagram 就知道,他們的風格是很統一的,他們有把自己的帳號當成一個品牌在經營,也因此有更多注視跟機會。我有時候會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這樣做?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就只會講廢話啊。」
發一篇稍微嚴肅的文,按下傳送之前要想很久,鍾旻瑞最後決定在臉書 IG 上只發廢文跟貓狗照片。但交友軟體有著吸引對方的明確意圖,他說,那樣的壓力太大了。「它有太多可以評比的空間,你在這個地方,感覺自己的一切特質都被量化了,你的價值建立在你得到多少的 like⋯⋯」
小說〈容器〉裡諷刺了形象經營背後的自卑。故事裡的陳志強因為肥胖而被鄙視,長大後交到一個愛他、接納他的男友威利,漸漸瘦身成功,卻開始鄙視其他肥胖的人。鍾旻瑞說明當時的創作脈絡:「那時候讀到日本漫畫《東京白日夢女》,講三個年過三十、還沒結婚的好朋友,一直有一種敗犬心態。她們有時回想二十幾歲的自己,會嘲笑那些還沒結婚的熟女是敗犬,然後有一天,她們發現自己也都三十歲了。」
談起起別人的作品,鍾旻瑞講得很興奮:「我覺得這部作品講得很準確的是,你的壓力或自卑常常來自你自己。因為你畫出這條線,你才會掉到這條線之外。〈容器〉就在寫這件事。當然陳志翔以前被欺負、過得很不快樂,但當他稍微站到那個標準之上,他就開始歧視那些台階下面的人。」
小說裡的威利像一面鏡子,照見陳志強與形象的裡外不是人。「小說結尾是陳志強跟夜店的陌生男子親吻。回家之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喜歡威利,很可能只是因為外表。我不覺得他們之後一定會分手,但那個事件是一個省思的起點。」
這樣的自卑與形象建立跟性傾向有關嗎?鍾旻瑞說不確定:「我覺得有可能,每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中,都曾因為性向這件事有非常寂寞的時刻。這樣的成長經驗會不會讓他們更容易去貼標籤,試圖畫出一個一個群體?」講那些成長中的少年,鍾旻瑞用的已經是第三人稱的「他們」。
跟一個人見幾次面可以私訊他?
上大學才擁有智慧型手機,鍾旻瑞的線上交友啟蒙很晚,小說中經常呈現角色使用交友軟體的焦慮。除了〈容器〉處理的形象經營,〈肉球〉更直接描寫一個人對交友軟體從排斥到接受的歷程。故事中,敘事者的前任一直無法走出初戀男友透過交友軟體出軌的陰影,無法與敘事者建立健康的情感關係。然而分手後某一天,敘事者卻在交友軟體上遇見前任。
鍾旻瑞解釋這樣的價值轉變:「你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使用交友軟體),會很難理解這件事,但當你實際身在其中去嘗試,就變得可以理解了。前任原本覺得約炮很髒,但當他也經歷過,對這件事會有新的了解、想要挽回這個主角,可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過去了。」
小說中也寫到男同志的性啟蒙經常早於情感啟蒙,然而故事中的前任不是為了追求性而在交友軟體上約炮,而是希望透過進入交友軟體的生態,面對感情中的傷痛。「這篇小說寫的其實還是一個人的成長,前任不斷被交友軟體傷害——第一次是他真的受傷,第二次的傷卻是他給自己的。這件事有點像是他的心魔,他需要去實際試試看,才能知道這沒有想像中的可怕。那跟其他約炮的人單純為了排解慾望、彷彿肚子餓了就要吃飯的心態,是很不一樣的。」
相較於〈肉球〉裡前任對情感的堅貞信念,〈第五次約會的下午〉裡的關係是大膽而直接的。鍾旻瑞說,當時寫這篇小說,想要探討的其實是家庭問題。故事中,敘事者對夜店認識的另一半沒有感情,卻願意在第五次約會後的下午,決定跟他組成家庭、離開不快樂的原生家庭。「當時同性婚姻還沒合法化,大家一直在討論這件事。雖然小說沒有直接提到,但我在寫這篇的時候,不希望把家庭關係神聖化,而是點出很多實際的考量。主角對家的想像,不完全是情感上的,更多的是,他在找一個安身立命、可以居住的地方。」
與陌生人相遇,提供一個離開原有生活圈的方式。鍾旻瑞提到〈第五次約會的下午〉裡敘事者與另一半對彼此的認識甚少,表達愛意卻是大膽的。「跟一個生活連結很薄弱的人,會很容易有這樣的相處模式。你們沒有任何共同朋友,唯一的聯繫就是單獨約他出來。這樣的聯繫很容易就會消失,所以會更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
不同的人際相處模式,也存在著各自的倫理:「你跟一個人見過幾次面才能私訊他?你們互相追蹤多久可以回對方的動態?這是現代人很微小的一些分寸。」
問他擅不擅長拿捏這些分寸?他笑說,要問跟他相處的人吧。「我當然是覺得這樣 okay 才會跟對方互動。可是說不定對方覺得,你是誰啊。」
很怕村上春樹死掉
不斷自我懷疑,我好奇有什麼是長大後的鍾旻瑞始終堅信的?「我長大的過程,一直在讀村上春樹。我慢慢分配自己的閱讀,很怕一下子全部讀完,現在應該還有一些庫存。」談到最近出版的《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鍾旻瑞說好喜歡:「村上春樹是一個很不示弱的作家,他很少去暴露自己心裡軟弱的、黑暗的一面。《棄貓》對我而言的價值是,讀了他這麼多年,我終於看到他去面對一件,他一直迴避的事情。」
「我希望他一直寫。我很怕他死掉。」他說出天真的話,像在巨人面前,突然變回了孩子。對於鍾愛的人事物,他沒有懷疑。
村上筆下疏離的都市男女,感染了一輩輩寂寞的讀者。繽紛的線上交友世代,鍾旻瑞或許是那個沒有顏色的人。彷彿有了顏色就暴露了悲喜,容易被理解或者誤解。訪問過程中,他回答問題遲重緩慢,經常沉默很久很久。有時候乾笑幾聲,說一些無關的話:
「我肩膀好緊!放鬆放鬆!」
「如果你沒問到想問的東西,可以逼我回答喔。我真的超不會回答問題。」
「我等一下其實沒事,如果你們沒事可以繼續問。」
「你會不會很挫折!」
比起剖析自己,他更常聚焦在他人。對於人際,對於寫作,對於網路社群,他有太多懷疑與焦慮:「有些人有一個很穩定的世界觀,去相信並寫下很多東西,也會有很多人去轉發。可是我對很多事情都很懷疑,我就是不相信啊!」
抱著懷疑,持續書寫。鍾旻瑞沿途拋下的自己,漸漸也綿延成一串貓的足印,一朵朵,拼湊出屬於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