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清談《間諜之妻》:我請蒼井優不要哭,她立刻給出一滴淚也沒有的悲傷
黑澤清於 1955 年出生在日本兵庫縣神戶市,大學時期雖就讀社會學系,卻已開始接觸 8mm 電影。他在 1983 年導演首部商業長片《神田川淫亂戰爭》,也曾與影帝役所廣司合作《X聖治》。一直到 2000 年初,「黑澤清」這個名字才開始在國際影壇間嶄露頭角,首先是懸疑片《回路》獲得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兩年之後又憑《光明的未來》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近年來,黑澤清一有新作推出,總是受到國際影展的高度關注。
畢業後至今創作近四十部電影,今年 66 歲的黑澤清作品產量豐富,風格上既能驚悚,也能深談家庭情感。除了耕耘電影領域,他的首部電視劇作品翻拍自湊佳苗同名小說《贖罪》同樣在威尼斯影展得到極高的評價。他也在 2016 年首度嘗試跨海合作,與法國劇組合拍《顯影的女人》;近期也有紀念日本與烏茲別克建交 25 週年的《在世界盡頭開始旅行》。
新作《間諜之妻》中,黑澤清聯手編劇濱口竜介、野原位一同重現 1940 年代,揭開滿州國時期政府不為人知的爭議與陰謀,翻轉出動人的史詩愛情。由蒼井優和高橋一生飾演時代洪流下深陷情感掙扎的「間諜夫妻」聰子和優作,還有《信用詐欺師JP》東出昌大、《犬鳴村》坂東龍汰等人加盟演出,被譽為充滿希區考克色彩的時代劇。本片更讓黑澤清拿下當屆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銀獅獎,是日本繼北野武 2003 年的《盲劍俠》後再度有導演奪得此項大獎。
BIOS monthly 取得可樂電影獨家授權黑澤清訪談,帶你一探《間諜之妻》的製作祕辛——
Q、《間諜之妻》如何誕生?
幾年前我接到野原位的電話,他說 NHK 正在考慮拍攝一部以神戶市為舞台的電影,想邀請我擔任導演。野原位是我在東京藝術大學的學生,當時已經是一名優異的導演。我當下並沒有把這個當成是製片人的正式邀請,只視為是以前學生的請求。我記得當時我對他說:「如果你能想出一些有趣的東西,我可能會考慮。」談話結束後,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大約半年後,野原位和濱口竜介帶了一個故事來找我,那就是《間諜之妻》。與其說是一個故事,不如說是一部電影的長篇大綱。「故事非常有趣,但我們有預算嗎?」對於這個問題,他們兩個人的回答是「還沒有想好」。我讓他們考慮一下,很快又忘了這件事。過了一段時間,野原位又打給我,這次是介紹製作人給我認識,事情漸漸開始有進展。
Q、為什麼選擇蒼井優和高橋一生來飾演間諜夫妻?過程中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之前有幸和蒼井優合作過幾次,知道她在表演上的天賦。她的性格非常討喜,在片場也十分好相處。我在思考男主角時,不斷問身邊的人:「日本影壇三十多歲的男演員誰最合適?」他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高橋一生。我之前就聽說過他,也很想讓他演出。當我問他們意願時,兩位都很爽快地答應了。
電影裡角色的行為和語言都很複雜,對現在大多數演員來說或許很難適應。但我和他們一起工作時,他們從來沒有表現不佳。與這樣出色的演員合作,我沒有什麼可指導的,所以在現場我唯一關注的是電影的拍攝方式如何展現他們驚人的演技。
比如說在某一場試鏡中,蒼井優哭了。我覺得這不符合這幕的設定,請她不要哭。於是她給出一個充滿悲傷,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的表演,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她甚至告訴我,她會有好幾種方法來詮釋某一場戲,問我喜歡哪一種?蒼井優是個不會讓自己被情緒影響的演員。
高橋一生在這方面也很類似,他飾演的優作身上充滿神秘感,但在擁抱聰子時又充滿真摯,這都是高橋一生精心設計的演技。他們兩位為了角色一點一滴改變自己,這給了我們無限的潛力。
另外我也驚訝於蒼井優和高橋一生對冗長台詞的處理,不僅能做到情感表達,也能吸引人們細聽。最重要且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他們的角色會做這些事、說這些話。其實了解角色的心理動機很重要,但這往往沒有固定答案,只能靠演員自己去探索尋找。而他們兩位有能力在短時間完成如此浩大的工作,讓大家的拍攝工作變得順利輕鬆。與他們合作時,我自然而然就會生出想要創造好東西的欲望,並期待下次與他們工作的日子。
Q、這次與學生野原位、濱口竜介合作的感覺如何?
首先我要感謝他們寫出如此耐人尋味的劇本。他們是我在東京藝術大學的學生,但他們的才華與我教給他們的東西無關,無論是導演或是說故事的天賦,這個劇本可以證明一切。關於一對夫妻的愛情如何受到外在影響,導致一連串的佈局與欺瞞——這不是我可以寫的故事。
我能寫的最多是軍方和間諜之間的劍拔弩張,他們怎麼會想到要根據日本 40 年代的電影來創作對白?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想如果要根據這時期的電影來創作,演員的台詞勢必會很長。為了把一切壓縮成一部兩小時的電影,我所付出的勞動也不在話下。無論如何,我非常感謝演員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在不改變一絲一毫的情況下,操作了這些複雜且冗長的台詞。
Q、拍攝過程中,你面臨到的挑戰和特別講究的地方是?
如果是拍現代場景的電影,我只要打開攝影機就能拍到我需要的東西,但對歷史場景來說就不是那麼容易了。時代戲很考驗創作者對歷史的看法,即使歷史事實沒有改動,我選擇拍攝的角度也會向觀眾揭示我對那部份歷史的看法。這些或許可以用「這不是現實」來迴避掉,但這試想一下,若背景中飄揚的旗幟都有它代表的意義,那我可不能大意,這都是我必須承擔的重任。
不過比起表達政治立場,我們更期待《間諜之妻》是一部供人欣賞的電影,所以我也接受了不是所有東西都要準確的事實。這是我的第一部時代作品,關於佈景、道具和服裝的準備對我來說是無比緊張的,每一位在片場的臨時演員都需要穿上適當的衣服,有符合那個時代的髮型。我們在對時代情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唯一的線索就是參考當時的影片,盡可能地複製裡面出現的人物形象。
因為女士都是長髮,很容易模仿;男生則比較有挑戰性,他們必須要沒有鬢角和瀏海,我特地把他們的鬢角都剃光了,也不留瀏海。最大的困難還是服裝,所有主要演員從日常服飾到軍裝都是手工製作的,然而這又給了我們一個優勢,就是讓每個人穿上最適合他們的衣物。令人驚奇的是只要衣服和髮型一換,即使是沒有經驗的臨時演員,也會自然而然地符合那個時代的舉止。我覺得這很有趣,透過外在元素來進行改變,反倒豐富了這部電影的內容。
Q、電影裡談論到人們在戰爭時代的懷疑與猜忌,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其實這部電影與戰爭無關。作為故事的背景,它揭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即日本在其他國家犯下了許多無情的暴力行為。
戰爭的目的是什麼?這是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在世界戰爭史上,有的戰爭是以正義的名義進行,有的戰爭不過是侵略。人類也有作為防禦的戰爭,或者在某些情況下為了自尊而戰。很難相信這樣的暴力事件是政治家和軍人所為,就像被惡魔附身一樣。然而從客觀的角度講,國家似乎走上了一條最終會脫軌的道路,因為這些人不斷被自尊和貪婪所驅動。對於表面上看起來自由和平有保障的現代日本來說,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再次被這種「瘋狂」所造訪。 希望本片能讓我們對這個迫在眉睫的危機有所了解,並嚴肅待之。
關於聰子和優作婚姻裡的互相猜忌,我覺得這是一種獨特的關係。兩個不同背景、不同身份的男女走到一起,誓言要同生共死。 雖然在婚姻中兩人是平等的,但雙方各自都擁有對方不知道的一面,即便表面上互相信任,但有時一個小小的轉折,就會讓那不為人知的一面顯現出來。
Q、電影講述被戰爭摧殘的生命,似乎也呼應到全球的疫情困境?
對我來說,現在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是歷史無法比擬的。從個人角度來看,我覺得現實的情況有點歇斯底里,比方說在影廳發現病毒,便要把整個電影院關閉。全世界都在想盡各種辦法知道病毒是如何傳播的、又要如何降低風險。我常想如果有一個正確的科學解釋能說明不是所有人與人的接觸都是危險的就好了。但現實是只要有人被感染,與之相關的一切人事物都會被禁止、被隔離。我害怕這種狀態,但同時我也很不滿那些在外面不戴口罩的人。
拍攝這部電影時,我沒有指導演員太多,只告訴他們要牢記那個時期的緊迫感:只要一個小小的事故,可能就會顛覆你平常的生活。即使你只想好好過日子,整個社會都在監視你是否出現偏差——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人的恐慌與不安。那種隨時會被關起來的可怕感覺,我用軍警的壓迫感來呈現,聯繫到現在的世界,我相信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