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許瞳,關於寫作是:大家圍在一起的感性時間,我哭不出來
她喜歡恐龍,身上穿恐龍洋裝、恐龍襪子,房間裡擺放恐龍玩偶、床上躺著恐龍抱枕,在陶藝課上捏塑恐龍;她愛畫漢堡,在草率季擺攤時,幫客人畫一張張漢堡似顏繪。「我會跟他們解釋裡面夾的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畫。原本的餡料都很正常,到後來會開始有一些鮮奶油之類的⋯⋯」訪問開始前,許瞳用手機展示給我們一張張古怪童趣的漢堡臉。
「我的個性其實很像小孩、有點橫衝直撞,可是我的文字是嚴肅的。有些人看到我本人,會不太相信我平常要怎麼寫作。」當天她在台灣文學基地的日式建築裡駐館寫小說,背後的書櫃擺了一台掌上遊戲機。放下筆的時候,她的手指敲打方向鍵,對抗一行行掉落的俄羅斯方塊。
讀北一女時,許瞳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裙長未及膝》,至今的寫作規律穩健;她跟朋友合辦《不然呢青年文集》提供 18 歲以下的寫作者發表平台,已經邁入第三屆。過早穿上大人姿態的同時,她的骨骼還在探索成長的可能。幼稚與成熟的抗衡消長,彷彿遊戲機裡俄羅斯方塊的新增與刪減,還在她的寫作裡發生著。
妳到底離開青春期了沒?
許瞳的文字記錄的是當下的青春。看似浪漫的姿態背後,驅使她寫作的,更常是一種無法融入的尷尬。高中辦活動的時候,小隊員經常被要求在活動結束前的「感性時間」圍成一圈坐著,輪流分享對於活動的感想、想要感謝的人。一片安靜的黑暗中,很多人講著講著就哭了。那個場面讓許瞳感到無措:「我完全哭不出來。看到別人投入在自己的情緒裡,我真的覺得,我就沒什麼好分享的啊。」她開始感受到自己與同儕之間的距離。
「我發現在心態上我好像不那麼高中生,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比較像大人,只是單純覺得,自己不太一樣。」
寫作成為許瞳面對生活的方式。「寫作是很抽離的活動,那其實有點像一種逃避:當我不想直接用肉體去面對一種情緒,我就會想用寫作去整理自己的想法、或者記錄別人激動的樣子,在這個過程中去給事情一個結論。」
孤自書寫,她為自己找到可以感性的時間。
她的文章經常展現出一種好強的個性:「我會一直想為一個事件下結論、或是去評論某種東西。很多事情我其實不知道,但我會說我知道,因為我不想示弱。」《裙長未及膝》中經常能看到作者對成長本身的種種猜臆與解讀。〈螢光棒陣雨〉寫一群未滿二年級高中生,為下一屆學弟妹舉辦聯合迎新活動。在那場活動尾聲的螢光晚會裡,許瞳透過記錄瘋狂舞動的學弟妹、人散去後沾滿螢光汁液的操場狼藉,思考長大的意義:
「我們死命演著一齣倉促成形的鬧劇,對於突來的聲光如此敏感。⋯⋯我們暈頭轉向,誤以為已經歡騰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都老了。然而,這一切竟只是陣雨般,一夕之間的事。」——〈螢光棒陣雨〉
高中畢業之後,格格不入感卻沒有消失,只是陌異環境變成大學校園、實習的科技公司。第二本散文集《刺蝟登門拜訪》中,她持續調整自己跟世界的關係,有時也推翻前一本書中自己的看法。像是高中時期在〈淋濕的杜鵑〉看破台大光環,大學四年後,她卻說自己更能理解許多人對台大的嚮往。搬離開家、實習接案,成為半個大人之後,世故如她承認校園是個安樂的所在:「待在學校,可以忘記世界上其實有很多死線在壓迫著我:工作的死線、繳水電費的死線⋯⋯」校園允許她一再嘗試與否定,還在塗改的答案,不必急著交出。
「大家都一直嗆我說,妳到底離開青春期了沒?妳還要拿青春期寫多久?可是在寫作上,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啊。」長大不再是單向的時間軸。在一條條死線上打勾的同時,寫作裡的許瞳,依然在青春期滯留著。
如果沒有人看我
許瞳喜歡聽廣播。國小暑假的午後,ICRT 有一位 DJ 叫 Joseph,經常在節目上開放聽眾 call in 點歌。「那時候我超迷戀他的,就是瘋狂粉絲。我自己上網查到他的生日,決定在那天 call in 進去、假裝說自己生日,其實是要點一首歌送給他。」許瞳回顧有點荒唐又感人的故事,然而最後電話打不進去,電台沒有播出她的歌。國小女生準備了很久的一句生日快樂沒有辦法說出口。
「後來我在寫文章的時候,都會一直想要多把別人的聲音放進來,算是彌補自己的一個缺憾吧。」那句永遠來不及的「生日快樂」像是她想像中的「讀者」,令成為寫作者之後的許瞳始終掛念。「我覺得我的文章很像廣播,大家可以一直 call in,我就是一個 DJ,整理出一張歌單。我用我的主觀聲音,呈現出大家的觀點。」最近她也開始寫小說,《彼時,此地》是台灣文學基地的駐館計劃下的作品。她跟五個因疫情返台的朋友聊天,發展出五種虛構的身世,映照出他們對台北的多樣思考。以親近的朋友、讀者為角色,寫作既是他們這一輩的微肖像,也像對迷惘的祝福,為她說出當年沒能發聲的「生日快樂」。
創作的時間之外,社群網路是她眾聲交集的電台。《裙長未及膝》以來,許瞳在 Instagram 上穩定產出文字與視覺風格化的內容。「社群媒體像一本拼貼本,我在上面分享喜愛的事物,跟讀者交流。透過社群發文,比較能想像有人在看我的時候,是什麼心情,讓我更能回到群體裡。」寫作的狀態封閉、容易跟讀者脫鉤。Instagram 反而讓許瞳釐清想法、重新意識自己透過書寫向讀者溝通的目的。
在社群活躍的同時,許瞳其實抗拒「網路作家」的標籤。「我還是很重視紙本書。可能受到一些前輩作家的影響,對我來說,白紙黑字印出來的東西,才是真的準備好要給別人看的。」她會在社群網路上發更簡短、隨記性質的文字。「有時候寫完一篇 IG,我就覺得這個東西感覺適合用幾千字的文章來表達。我喜歡在 IG 上整理想法,它是一個被濃縮的概念。等到打開 Word,它就是一個需要被解壓縮的檔案。」她有一本筆記本,裡面畫滿了寫作之前的發想功課。生活的壓縮與解壓,攜帶與放生,反映出她對於文字的珍重儀式。
去年開始,她的「刺蝟讀書室」單元每月在 Instagram 上發表一張書單,藉由一個月的閱讀,回顧一段時間的心情。某個月她結束了前一段感情,讀了約翰伯格的隨筆、一本日本輕小說、一本悼亡妻子的英國文學。那段時間,許瞳無法寫字,只能在安靜的閱讀裡慢慢消化感情。後來分享書單,她也收到讀者私訊,跟她推薦書、歌,或者電影展覽。「他們都很樂於跟我互動,我也真的會去讀他們推薦的東西。」當年守著廣播節目的小孩,成為一個持續聆聽回聲的寫字人。
去年 12 月,她宣布暫時關閉 Instagram 帳號。成為公開寫作者至今,隨著越來越多的作品與活動,她受到越來越多注視、被越來越多人需要。關帳號的時候,她想知道:當沒有人看著她的時候,她是不是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有一次大家約來我家玩,他們走了以後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幹嘛,我不太能跟自己相處。即便我是獨生女,但我好像沒有辦法面對自己。」
上大學之後離家,她也試圖擺脫父母圍繞的圓心。走到現在發現,她已經無法適應身邊沒有人的體感。傳遞他人聲音的同時,自己想說的是什麼?許瞳仍在處理的這個問題。「其實到現在我還沒有想通。但至少我確定,我是想要與人產生連結的。講得直接一點或許是,我喜歡那種被當成中心的感覺。」
留給自己的抽屜
中心,往往也是向外擴散的地方。2017 年夏天,許瞳與另一位同齡的青年詩人段戎合辦《不然呢青年文集》,向 18 歲以下的創作者徵稿。那時兩人高中剛畢業、正在為新書進行一系列講座。某天許瞳與段戎通話,談起辦文集刊物的想法:「講回饋有點跋扈。但當時我們很幸運能被出版社看見、在 18 歲出版第一本書。在社群媒體時代,常常要有夠多讚數、夠多追蹤人數才能出書。我們當時只是想打破這樣的限制、讓大家可以刊登自己的單篇稿件。」
第一年的審稿、編輯、出資印刷,完全由兩人獨立完成。隔年她們將第一年的入選作者納入編輯團隊。許瞳說編輯工作是寫作者的大人之路:「要開始學會為自己的文字負責。以前自己寫完文章就會丟在旁邊,現在會更去在意一些細節,當然也會有更多限制。」在第二屆主編的建議轉型下,文集從預購制轉為募資計畫、得到廣告公司贊助。制度的輪廓隨著理想背後的現實考量,漸漸變得清晰。
讀著一年年的徵稿作品,許瞳看見中學生創作者越來越跳躍開放的思維。第一年收到的文章篇幅完整、段落結構符合起承轉合。然而進入第三年,題材更深更廣,題材也更多元。「有人處理自己的性別認同、創傷經驗;我們也收到稿子,用聊天室的形式呈現,整篇是置左置右的簡短文字,漸漸無法被歸納進傳統文類。」
有時候處理到棘手的投稿。許瞳曾經收到一篇高中生作者的投稿,內容涉及性暴力的場景。「在讀這些稿子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鍾文音老師說過,創作的人要有兩個抽屜。一個抽屜留給自己,另一個是給別人的。有些年輕創作者,是不是太習慣把產出的東西放到給別人的抽屜裡?」
作者文字讓人驚豔的同時,許瞳與其他編輯開始思考:「在一本作者群 18 歲以下的刊物上呈現這樣的文字恰不恰當?如果不刊登,算是在保護創作者嗎?我們有義務要保護他嗎?或者那是他的創作自由⋯⋯。」團隊為了一篇稿子開了三次會,最後才決定進行部分刪減之後刊登文章。面對年紀更小的寫作者,她們學會將文字放上天秤,扛起倫理責任,是創作者的成長也是負擔。
文字本身的掙扎外,紙本刊物勢必也面臨更複雜的行銷、倉儲問題。刊物辦到第三屆,前兩年剩下幾百本的文集,目前還堆放在許瞳宿舍裡。「我覺得勢必要做出一些轉變。來稿的人都很希望自已的稿件被刊登,還是要為大家負責。現在比較不會執著於要用紙本呈現,未來可能會更頻繁地用網路平台的形式發表投稿的作品。」從點歌到播歌、從書寫到編輯,她打開更多視角的同時,也慢慢做出成人的妥協。
台北很討厭,我沒辦法離開
「這座城市在我心中,正是一座龐大的優養化城池,生機盎然的假態下吞噬著無數的人與事;而我便是那看不見的水中一粒翻滾的砂粒。」——〈在優養化的城市裡〉
剛上大學的時候,許瞳有次跟同學騎著腳踏車。原本在閒聊,同學突然冒出一句「許瞳我看過妳的書」,讓她一陣尷尬:「那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我還不認識他們,但他們好像已經認識我了。」
那陣子身邊許多外縣市的朋友來到台北讀書。她曾經難以理解那些興奮的眼神:「他們在來台北之前,都已經對台北有一個既定印象,知道要去 101 拍照什麼的。但當他們講到彰化田尾,我真的不知道那邊有什麼。我就覺得有點不公平⋯⋯」
讀許菁芳的《台北女生》,談到高雄人覺得台北人都光鮮亮麗。許瞳同樣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為他人眼中光鮮亮麗的存在?從小生活在台北,她不懂大家為什麼都想來台北。「很多人會說,來台北是他們高中時候的目標。但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是台北人這件事。反而聽到他們這樣的想法,我開始思考,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座城市?」
相較於《裙長未及膝》寫高中生在北車 Z 區揮灑青春,《刺蝟登門拜訪》裡的台北是一座不斷膨脹、將人掏空的幻滅存在。那像是別人眼中閃耀的她,內裡更多是凌亂與失序。「台北是一個很拼裝的地方,新的跟舊的混在一起,有點亂亂的。來到台北的人,常常會感覺這邊不符合他們最初的期待。」描述台北的同時,說的也是她自己。
「但在這邊待久了,一直生活下去,其實也不會遇到什麼問題。」
問她之後會想離開台北嗎?她想了想,說應該會,「但我覺得,最後,我還是會回到台北。」曾經到過許多國外的城市,許瞳對台北的認同越來越深。「像是我很喜歡東京那種現代感,台北就沒有。台北有一種很討厭的感覺⋯⋯但我沒有辦法離開台北,台北跟我很像。所以我才會一直寫台北,當作一種寫自己的方式。」
失序的地方,往往也閃著微光。最近她愛上去龍山寺一帶。過去,那在她心中是一個破敗而紊亂、街友露宿街頭的所在,最近她卻愛上去西昌街附近打遊戲機。「一個原本妳討厭的東西,突然變成妳喜歡的部份。無聊的時候,我可以花一百塊打俄羅斯方塊。那些街友阿伯還會來告訴妳要怎麼打、跟妳說哪裡的牛肉麵很好吃。這是台北的魅力。」
這樣的生猛,也長在許瞳體內。她最近的興趣是檔車,一次站在路邊觀察一台檔車旁邊太久,車主阿伯走過來問她怎麼了?兩人莫名超展開一波檔車話題,「我想我應該就是一個阿伯吧。」前陣子她想著能不能存錢買一台野狼。我們很驚訝她會騎重機?結果她心虛搖頭,幾乎是用氣音告解:「我甚至不會騎車,我只是想要檔車而已。」二十出頭的少女,許願的時候依然單純衝動。
幻滅之後,她與畸零的真實共處。就像俄羅斯方塊的空間裡,總有雜亂繽紛的凹凸孔隙。人類世的恐龍,漢堡裡的鮮奶油,感性時刻的沉默,檔車的油門與排氣管⋯⋯,許瞳的成長圖譜上,偶爾鬱積,偶爾開闊。畸形的方塊一直降下,她消除自己、安放自己,幼稚的大人打著方向鍵,沒有停止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