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蛇怨女,漂亮寶貝——專訪愛子萌萌,綻放的濾鏡の姫さま
亂馬
她的 Instagram 帳號下近三十組 AR 濾鏡作品裡,只有一個被母親罵過。那個濾鏡會在人臉套上相框和輓幛,使用者在畫面裡化為一幅遺照,框內則用明體在臉頰上故作鄭重地標示死因——窮死。
「我媽就一直說這個濾鏡很不吉利。」母親是埔里一所幼兒園園長,口頭禪是「緣份」,父親是公務員,但夫妻倆的真愛是健行;早在野炊和山女孩等名詞風行前,愛子和兩個哥哥就跟著父母跑遍台灣山林。「到台北之後,朋友會約一起露營,我就回說我家後院就是山,我去後院幹嘛?」
愛子萌萌,濾鏡設計者,濾鏡の姫さま。台灣對她而言有點無聊,但她沒有像大學學姊 9m88 一樣離家深造,也沒有像另一位學姊 John Yuyi 一樣赴美闖蕩,「我不像小江那麼有勇氣⋯⋯沒勇氣的背後,可能也因為沒錢吧?」
早在製作以 IG KOL 陳溫蒂(suck_didi)帶起的「遺憾發生了⋯⋯」句型濾鏡、助「遺憾的事」成為 2020 社群流行語之前,剛從實踐服設畢業的愛子為了一個月四萬元的薪水,到中國公司當打版師,做帽款設計。「一方面我那時對打版師這個職業很有興趣,一方面在台灣剛畢業薪水頂多兩萬八?」然而在中國不到一年,她氣沖沖回台,至今也沒再做過其他服設相關工作。
「那邊就是爛,超爛。」怎麼忽然如此激動?她先是說傳統產業就是觀念保守如何如何,辦公室裡副總討厭她如何如何。最後才說:「而且他們就是無法接受比較怪的人吧?」
「因為我都在女廁上廁所。」
算一算那是兩年多前,她還沒用「愛子」這個名字走跳,大家叫她的本名「李茗治」;有些人把她看作男性,或許至今依然,但她早在十五歲就已經試著向別人說明:我是女生,雖然我的身體不是。
派瑞絲
碰面前她說,如果要約獅子林大樓附近訪問的話,那她要順便去買《魔物獵人》遊戲片。她的錢包是 Balenciaga 的「I Love Paris」 附鏈包,黑色皮面用紅白兩色水鑽拼貼一句句「I ♡ PARIS」,重複延伸,妖冶無限。「我超愛買包,這一個我一看到就下單,這超荒謬的欸!怎麼會有人設計這種荒謬的東西!」
荒謬在她口中總像一種讚賞。說起自己的朋友圈,「就是一群荒謬的女人啊」;談自己大學差點被二一,原因是太愛睡覺,最高紀錄一天睡 26 小時——精確來說這樣是睡了兩天——她在高職課程裡早已懂踩車機,縫衣沒有困難,對服設系的初階課程興趣缺缺,每天能睡多久睡多久。第一學年末,她在 Instagram 發了一張成績單的照片,抑鬱地向爸媽致歉、向疼愛自己的哥哥致歉。
問她後來怎麼克服,結果她說:「沒啦,結果發現是我自己學分算錯,我根本沒被二一,超荒謬。」
說起自己的理想人生,她說,她想成為像派瑞絲希爾頓那樣的人。
原來 I love Paris 不是指巴黎。派瑞絲希爾頓如何走進一個南投女孩的內心?愛子從小不愛出門,大概因為陪爸媽往外跑怕了,童年茗治最快樂的事,是拿著零用錢到文具行買時尚雜誌,待在房間裡翻裡頭的照片。父母至今開明,不曾干涉過她讀什麼書,去年底全家搬離舊宅,愛子房間竟翻出三大箱雜誌近四百多本。
離開中國之後,愛子進台灣《ELLE》任實習造型助理。「我很喜歡漂亮的人事物,尤其喜歡巴洛克、Art Deco 風格的東西,」她說,「但漂亮和身份並不一定有關。我對藝人或明星就完全沒興趣。」
實習工作時,她常見名人們在大媒體的麥克風前有所保留,那有所保留反而讓他們變得無趣。「有一次拍攝,我整場空閒時間都在觀察攝助大哥。他好可愛。」問她那一次工作拍的是誰,她居然忘了。
派瑞絲希爾頓在鏡頭前的「無腦」與「失言」,不被媒體愛戴、誇誕的言行,愛子對她的愛或許反而因為如此:明明在鏡頭下,卻彷彿沒有被任何鏡頭對準似地活著。
愛子及其友人在社群時代親身實踐這個態度。IG 貼文和留言裡最常出現的詞是「騷浪賤」,有時自稱,有時互婊。「從男性的角度來看,騷浪賤當然是貶低的詞彙;但是從女性角度出發,騷浪賤有一種吸引別人觀看的意涵,一種召喚注目的姿態,同時又表達出對輕視不在意。」
除了「反正我就是個騷浪賤」,她的同溫層還有更多黑話:
「先跪跪」,意思是先道歉,用在有人做了什麼白目的事,眾人嘲諷時。
「先沒關係」,意思類似「先不必」,用在有人反應太過激烈誇張,直接吐槽時。
後來,愛子萌萌數個知名 IG 濾鏡作品:與鍾明軒合作的「我是國際美人」、與張藝聯名的「我要一輩子當一個魯蛇怨女」「當藝個有自信的花瓶」等 slogan,也都具有自褒與自嘲的雙面性,同時帶有一種小眾語感。這些,都是愛子日常說話方式的延伸。
衣夫人
「我沒有很在意大家有沒有懂,重點是自己覺得有趣。」她說,「最近比較少發表新的濾鏡作品,就是因為我沒有想到什麼有趣的靈感。」
「我知道我繼續發展 slogan 系列的話,一定會對我的聲量或接案很有幫助,但現在回過頭去看以前的作品,我都已經覺得過時了,唉喲好過時喔真的好過時。」
愛子第一個濾鏡,創作於從中國回台到進《ELLE》前的半年空檔。「因為在家很無聊,我就想要做一些新的事。」正好那陣子 Facebook 開放 Spark AR studio 供一般用戶製作濾鏡上傳,她自學各種格式規範與設計限制,過程也成為她往後接濾鏡案的家底:如今,她有一份近二十頁的簡報,清楚說明哪些創意在技術上無法實踐、哪些素材的取用方式可能違規無法上傳。她還有一份公版合約,專為濾鏡案主設計。客戶一來,首先就會收到她的濾鏡科普。
「大家看我在 IG 上形象好像很瘋,其實我超務實。」每月收入她定量投資股票,對沖、短波幾個名詞琅琅上口,「我很清楚我喜歡的生活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所以很認真做理財規劃。」這個性格分不出是天生,還是因父母曾經為人作保而欠下千萬債務使然;沒想過出國,也是因為沒有為夢想賭命的想望。
「我不是藝術家,我是商人。」她說。
這份務實,貫徹於愛子的工作。她會向客戶說明,IG 濾鏡的本質對轉單率沒有任何幫助,只能作為品牌形象塑造工具;她也明白,由於平台特性,IG 濾鏡作品與原創作者之間的關聯極低,使用者們通常也並不在意濾鏡的作者是誰,因此濾鏡與使用者之間的關係常常大於作者。比起「被誰製造」,「被誰用過」才能發揮這個形式的效益。這也是為什麼,她在製作濾鏡時直覺想要從人脈中借力。
恰巧,她的朋友圈確實給力:張藝是朋友的朋友,李優是朋友的朋友,9m88 也讀實踐服設⋯⋯一個濾鏡誕生的契機,常常只是彼此互丟的一個訊息:欸,這個點子很有趣,我可以做成濾鏡,你覺得怎樣?
相較於其他濾鏡創作者,她了解自己的優勢不在於技術,而在人脈間的創意流通與量身訂做。「例如啟雲科技這個工作室,他們發表的濾鏡就需要一定的程式能力才做得出來,那種很複雜的畫面互動或生成,我真的做不出來。」
不怎麼在意明星藝人的愛子,如今的濾鏡案源卻多來自藝人。以新生流行語 slogan 自嘲,提升了名人的親切度和新鮮感,這一點不需要高端科技力加持。華納音樂的 IG 行銷濾鏡不少是她的作品,視覺為主的飾品或服裝品牌也常找上她。接案製作的濾鏡不會掛在愛子帳號名下而掛上客戶的品牌,她也不在意。
即便被稱為濾鏡創作者,她對這個稱謂卻沒有特別的認同感。「接案的時候我有一個很清楚的認知,就是作品只要做到客戶滿意就好。客戶都已經滿意了,自己卻不滿意的人,那才叫創作者。我不是。」有錢買包和《魔物獵人》就值得心滿意足,接案穩定之後退出實習、有時間睡飽好覺,戶頭裡有錢保命不致老年窮死——愛子眼中妯郎的優秀人生,是懂得對自己滿意。
「我最討厭憤青了,那種充滿理想完全忽視現實的人,真的是給我閃開。」偶爾她會因名氣而遇上網友對她在社群上發佈的拜金主義和醫美心得下指導棋,愛子無心搭理。「我認為快樂就是喜歡自己的樣子,很努力或很軟爛都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把價值觀套在別人身上?」
濾鏡平等地套上每個使用者,重點不在相同統一,而在無論是誰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快樂宣言。就算模樣千千萬萬,每一個人都能表明自己是漂亮寶貝,是愛情裡的爛東西。愛子的宣言式濾鏡,無形中描繪了這樣的人生觀。
明日香
訪問中,她突然插了一句:好想結婚喔。
然而,從社群上看起來,親近她的總是女性和同志朋友。我問她是不是很少認識男生,她說對,「我的經驗啦,百分之九十的男性都很無趣。」
感到無趣,但性取向仍是異性,不矛盾嗎?「不會啊,長得很好看就好啊!」
在愛子的語境裡,「有趣」和「好看」被切分成兩個維度。她眼中的好男人分為長得優和值得交談兩類,《新世紀福音戰士》裡她喜歡美麗但性格呆板的綾波零,但是身邊的朋友和自己都更像明日香,「潑辣的痟查某」。既有趣又好看的人是不是很難找?她卻說其實自己並不想和太有趣的人在一起。
「我想要找一個無聊的伴侶。我想要軟爛過一生,但這其實也很務實。」她指向咖啡廳陽台擺設的盆栽,「像這種觀賞用植物,它們對我來說就是長得很慢又不好看,就只是一些很貴的葉子;與其種這種幾千塊的葉子,我寧可種幾百塊但是好看的玫瑰花。」
我想起她談自己的美學啟蒙,是小時候在筆記本抄下美術館各展覽日期,一個人搭火車從埔里到台北借住姑姑家、一個人買票看展。那是她少數願意自己出門的時候。那時她看的展是草間彌生和蜷川實花,十幾歲的愛子被帶有大自然植物的色彩、蔓生飽脹的畫面吸引,與當今的極簡美學相對,她至今仍是華麗與豐滿的信徒,比起沉靜、更愛綻放。
做一個讓自己滿意,綻放的騷浪賤。訪問前看見她在限動分享自己做水飛梭的照片,她說自己高中就開始接觸醫美,因為覺得自己還可以更美。
「我當然有自己幸運的地方,作為一個跨性別者,我的長相算是比較像我媽媽?比較像大眾能接受的女性審美啦。」說自己慢熟,保持聯絡的都是老朋友,有陌生人的場合甚至不說話,但分享變漂亮的事情從不遲疑。
「我相信客觀地來說,我以前也是被霸凌過。」她說,「小時候被罵娘娘腔,被罵泰國人,被罵人妖,這種指教還少過嗎?可是主觀上說起來,我從來沒有被霸凌的感覺,因為那些話語從來沒有傷到我內心。有些詞我甚至覺得嗯對啊我就是啊。」
一路走來,她始終帶著旁若無人的自得。這份因無謂而無畏,也隱隱從她的濾鏡作品裡透出。作為女性向世界的反擊,她最精彩的作品莫過於「mole」:挪用面相學中對女性臉部痣之位置做出性格解釋的女痣圖,這個濾鏡讓使用者瞬間化為滿臉痣字的頭像,面容滿佈各種女性批判——剋夫、妒忌、少子、好色、小人⋯⋯斷言女子一生的命學,套在無數 IG 用戶的笑臉或鬼臉上,傳統的重量瞬間化解於一種瀟灑的輕蔑。
近年,她的 fashion icon 是 Grimes。這位在專輯封面上把自己畫成發出虹彩光芒的德魯伊的音樂人,濃烈誇張的穿搭選色、迷離鬼魅的電音;或許還有一點點,是因為和她和伊隆馬斯克之間的婚姻?
「好想當貴婦喔!!」前往購買《魔物獵人》的路上,愛子萌萌、濾鏡の姫さま,在西門町街頭這樣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