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人才會記得那些不重要，又奇幻的事——專訪柯智豪，大稻埕的六首歌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3.12.2021

與柯智豪初次見面，就在他家族世居的大稻埕。每一個轉角、每一寸土地他都太過熟悉，熱切地把我們拉來拉去，「欸欸，想知道怎麼分辨大稻埕真正的有錢人嗎？」、「這裡很酷，仔細看有阿拉伯文跟英文喔。」、「啊，那是我舅舅⋯⋯（掏錢買肉桂捲）。」沒走幾步路，他又突然和路人打起招呼，「喔喔這是我媽啦，啊後面那個是我爸。」必須向各位觀眾澄清，我們真的只是在隨意閒逛，絕不是 set 好的節目效果。

所以說，當以聲音串起的空間「Sidoli Radio 小島裡」出現在大稻埕時，怎麼能少了這位 S 級地頭蛇的參與？但柯智豪卻說，其實幾個月前，Sidoli 團隊發出邀約、請他參與《擬聲現場 in 大稻埕》時，他是有點猶疑的，「因為近幾年滿多人想要做大稻埕的東西嘛，一開始也會想說，會不會是那種『服務性』的東西。」在深入了解後，他發現 Sidoli 的內容豐富，在音樂需求上也沒有設限，「他們給我相對多的空間，我就放膽弄了。」

於是，〈迪化〉、〈思君嘆〉、〈水門〉、〈直視大屯山〉、〈永樂商場〉、〈小島遊〉幾首曲子就被他放膽弄出來了，以一個當地人誠實的切面。

大稻埕，美麗的共時性

面對外地人對大稻埕的刻板印象，柯智豪心中存在一個反向的刻板印象。「我感覺到近幾年大稻埕變成某一種大眾的想像，但因為我自己在這邊長大，中間有很多片段的記憶，和大家想的不太一樣。」如果某個歷史參訪團向你介紹迪化街的建築是巴洛克式的，柯智豪則會問你知不知道這裡以前有一個上海人自建的私人動物園？每天下午，那園主還會親自出來遛老虎。

「還有，我們小時候都在公娼裡打電動啊，打任天堂一分鐘一塊錢，阿姨還會煮午餐給我們吃。」他的童年時期，娼妓開始被視為不光彩的職業、逐漸沒落；為了生存，只好買遊戲機吸引附近的孩子來消費，複合式開源。「歷史其實就是很多片面，我們在地人的記憶中，有些細節是不足以被寫入歷史的，可以說它不是很重要，或者說它是太奇幻了。」能被記載的有限歷史需要精煉，可印在柯智豪腦中的，全是沒經過篩選，瑣碎而珍貴的日常。

雖然他有他眼中的大稻埕，但也並不認為其他人的解讀有錯，只是取了一個最大公約數。「對我來說，大稻埕的美感其實就在共時性。」他不認為歷史是線性的，而是由一大堆切片所組成，這在大稻埕這片土地上更明顯，「像現在這個空間（Sidoli），可能是日本時代把房子前後蓋得很長，民國時代又打了一個天井，所以同一個空間裡，會有四、五個不同時代的切片。只是，在當下這個時間點上，它們是沒有順序的。」

若是對柯智豪的音樂有些了解的人，會發現這份思想，其實影響了他的音樂。從強烈社會關懷的交工樂隊，到融合民謠及多種樂風的好客樂隊，再到作為製作人的電音、嘻哈、搖滾、各路傳統樂曲⋯⋯，曲風交織、語言混雜，你抓不住柯智豪，因為他總在時空隧道裡大開任意門。

接受他者之中也有我們

問起柯智豪，除了共時性外，在大稻埕成長是否還帶給他哪些創作養份？結果他說，不怕吵。

「不是說比較能忍受喔，就是忽略它，很容易假裝有在聽其實都沒在聽。我好多朋友來我家工作一次就爆炸了，哈哈哈。」許多音樂人對聲音有潔癖，柯智豪沒有，因為騎樓每天的上下貨、拜拜時的戲曲表演與人聲鼎沸，各式各樣的聲音就是存在在那裡，「這可能也不是一種能力，就是隱約在血液裡面了，我們的環境就是這樣嘛。」

長大後，他後設地回顧，這種對各種聲音的接納，其實養成了他對音樂的彈性理解，「小時候只會覺得，拜拜又在吵了，但他們用什麼曲牌、由什麼樂器組成、是哪種表演都不曉得。長大後開始工作，做一些傳統戲曲時，突然就對起來了，因為你資料庫裡有聽過。」而作為一個只是局外人的聽者，也讓他能夠接受「雜」這件事，「學某種音樂的人容易有一個主體性，比方說南方人很知道南管，那北管是什麼？北管可能是南管之外都叫北管，就是『他者』，這就是南方人的視角啊。」

絕對的他者，在柯智豪的世界裡並不存在，「對我而言，好像大家都是他者，我沒有一個主體性，有時候反而容易看到他們的共同點是什麼。」大稻埕的複雜混生，讓他從小就很能接受本體裡面有他者的成份在。

這次與 Sidoli 的合作也是如此，他打破線性歷史、邀請所有他者加入，「我在做音樂時，想同時產生很多歷史的切片，所以有些材質很現代，有的很電，又有古調、傳統的樂器，就是我想擺脫（線性的）束縛。」他說，但一部份也是自己想胡搞瞎搞啦，「我想摸索出我們台灣可以呈現的是什麼？這樣的聲音在國際上好像很莫名其妙，我滿希望『你們台灣人都這樣嗎？』的提問可以出來。」而這六首曲子的主題，則是他私心想介紹給大家的景點與故事。

大稻埕，今日晴

〈水門〉以銅管拉出旋律線、女聲唸唱出女性悠然的相思心情，〈直視大屯山〉的開場是傳統戲曲，後以人聲、口琴及電子聲響創造出輕快的跳躍感；而〈永樂商場〉、〈迪化〉則有明顯的在地聲音採集。原是南管古調的〈思君嘆〉，也在柯智豪的巧思下轉為新舊交融的聽覺衝擊。

每一首曲子，都有著在地人的情感。他先是說起〈水門〉的浪漫，「以前的人齁，會去河邊散步，因為當時堤防沒那麼高、看得到河，還有一些咖啡廳，我的祖父母、父母親輩都在那裡談戀愛。」而〈直視大屯山〉則採用了他的母校太平國小的校歌，「裡面有一句『高聳雲霄大屯山』，你說學校看得到大屯山嗎？這就是這首歌的關鍵了。」他用手指在桌上畫出街道圖，「對小學的我來說，放學走上天橋，唯有天氣很好的時候，視線才能直接沿著延平北路看到很清楚的大屯山。」看見那樣特別的景象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那代表了今天是令人愉悅的晴朗好天。

〈永樂商場〉、〈迪化〉，是柯智豪前後住過的地方。這裡所指的永樂商場，並非眾人所熟知的永樂市場，而是有過一段輝煌歲月的延平北路二段 36 巷，花生、瓜子、魚丸、蚵嗲、烏魚子⋯⋯曾經，各式各樣南北雜貨在這裡通通找得到，柯智豪的外婆，過去也在這裡經營料亭生意。「以前很多叫賣聲啊，路上還有用推的雜貨店，現在都沒有了。」我們實際走訪了一趟，確實物是人非，但那些攤商理貨、與熟客聊著天的聲音，都被他用音樂記憶了下來。

「我君啊你著來來來，常常想起，又頭暈目暗，未擱又擱來想著伊啊伊著來來來。」——〈思君嘆〉

而會想將南管古調〈思君嘆〉放入，是因為他聽說了生活選物店 A Design & Life Project 的故事。2015 年落座大稻埕，創辦人許智博有次收到來信，提及店面過去曾是阿嬤度過青春歲月的老家——大稻埕少女嫁往他方，成了老奶奶後再次回到家鄉，發現以前住的房子、很陡的老式樓梯卻都還在，當年，她就是走下這個樓梯出嫁的。「那個共時性的想像跟這首歌很像，老太太一打開門，變成 18 歲，在等她的老公把她娶走、離開大稻埕，然後她回來時，又看到她當初走下來的那個樓梯。」

〈思君嘆〉同時也是台灣長輩們耳熟能詳的南管曲牌，「我們台灣聽到的南管，跟三百年前中國的南管已經不一樣了，但對我們來講，我們一直都認為這個才是南管啊。」他想透過這次創作，將這也許不會被認為是「正統」的南管紀錄下來。

「我想說的是，正統性是會隨著時間、地域偏移的。」器樂的歷史講得正深刻，他卻突然說起哪吒，「就跟哪吒一樣啊！哪吒來到台灣就開計程車了，運輸業都要拜哪吒！」南管也好，哪吒也罷，柯智豪在意的，是正統辯論之外，那些真實存在的常民文化。

SIDOLI RADIO 首張概念專輯作品《小島遊 ISLAND ROVER》，收錄六首屬於台北大稻埕的原創音樂故事。

設計師方序中也將存在於不同時期的多元素材重新黏著，以水泥、紙磚、棉線、磁帶等具時間感的元素，轉譯出過去未來的共時性。

慢下來，把空間打開

方序中身為 Sidoli 主要策展人之一，說自己聽柯智豪和地方文化相關的作品，總是很期待合作，這次算是圓夢。總算有了機會，卻遇上疫情，「大家只能在線上互丟感受、線索，但小豪給出來的東西，是超過我們想像的。」他說，他能明白柯智豪開頭所說的，「服務性」的東西做久了，容易失去些什麼，「我也做創作，有時候如果太去思考別人想要什麼，容易變成大家期待的樣子。」因此，他一開始就請柯智豪不用管那些，只想著自己想讓怎樣的畫面被看到。

「我們每個階段都聽到不同的進度與改變，想法跟畫面都在長大。小豪說，他把這邊『立體』了，聽到他講這個詞，我很興奮，原來這樣的合作會有立體化的效果。」身為設計師，他真的從音樂裡，看見巷弄裡長出線條、色塊，以及從未到訪過的人們，「疫情讓每個人的空間都變小了，可是透過小豪的音樂，更大的想像空間被創造出來。」他希望讓這些音樂傳播得更遠，讓更多人被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