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未在中國公映的一種藍色——關於《藍宇》，關於北京

第一次看《藍宇》剛上國中。彼時，我還不懂 1989 年 6 月 4 日發生些什麼，也不熟悉同志族群受到的壓迫，在還沒被世界抽換的眼睛裡，深深記下的有兩幕：一是藍宇（劉燁 飾）裸露在酒店床上、如壁畫人物般吊著一根毛茸茸的陰莖；二是電影來到尾聲，隨著陳捍東（胡軍 飾）駕駛汽車，鏡頭裡無限延伸又閃逝的北京城。

《藍宇》上映也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說長不長，但也夠把一個人改變成誰也不認識的模樣。然而，看見劉燁在《建黨偉業》裡飾演毛澤東的畫面，我仍第一時間想起他懸掛的陽具。當《我和我的祖國》裡飾演羅瑞卿的胡軍出場時，我竟莫名感傷：當年的陳捍東去了哪裡？他會不會還在北京流浪，尋找著藍宇的身影？

為了拍出真實，他們藏身

《藍宇》改編自《北京故事》，搜尋簡單的四字書名，不難在各大盜版網站上找到全文。儘管文章被妥善保存，但不改《北京故事》誕生時的神秘，據聞它最早不叫《北京故事》，而是《大陸故事》，其發跡處「中国男人男孩天堂」業已不見蹤影，原以「北京同志」為筆名的匿名作者「筱禾」真實身份始終是謎，有人猜測筱禾是一位寫下友人故事的異女，也有人將他視作故事主角陳捍東本人。但無論筱禾的真身是誰，回溯至網路剛興盛的 1998 年，《北京故事》仍在純情少年心中鳴起一記槍響。

《北京故事》從陳捍東第一人稱視角，講述與大學生藍宇相遇到相愛、傷害到救贖的歷程。以現今目光審視，很難說《北京故事》有軼群的美學創舉。它的文筆較為保守，情節安排並不新鮮，關錦鵬在改編時也說原著「以異性戀視角來看待同性戀」，恐怕有消費之嫌；《北京故事》的刀鋒在於，它還原了八〇年代末至九〇年代初的時代樣貌，小說透過主角兩人的糾葛，淺淺拖曳出民主運動的抗爭軌跡。

翻拍成《藍宇》的經歷，似乎也足夠拍成一部電影。起初，監製張永寧深受《北京故事》感動，矢志把故事搬上銀幕，幾經周折才說服作者，並買下版權。有了版權，張永寧繼續網羅投資人、導演與劇組，數度親訪香港，說動以《胭脂扣》《阮玲玉》馳名的香港導演關錦鵬。張永寧曾在訪談中提到，選擇關錦鵬，是深諳中國導演在拍攝上的掙扎與艱鉅，且關錦鵬作為一位公開出櫃的電影人，說故事的方式細膩敏銳，唯有他能拍出不東躲西藏的同志愛情經典。

兩位演員的拔取也其來有自。有意思的是，張永寧本想親自上陣，主演陳捍東，直到第一次與胡軍會面，兩人握手時，張永寧被胡軍寬厚的手掌打動，心中有個底：這才是藍宇會想依靠的人。胡軍在《藍宇》表現的確出色，電影上映隔年，台灣有過「同志票選十大夢中情人」，名單有張孝全、王力宏、梁朝偉等人，胡軍是榜上唯一的中國影星。

選擇劉燁，是張永寧想要打破大眾對同志情侶「一方剛毅、一方柔媚」的印象，更希望把藍宇定調成「平凡人」，才找來《那山、那人、那狗》裡演技近人、風格淳樸的劉燁。劉燁起初很是排拒，理由不脫本片「同志電影」「地下電影」的定位，是女友謝娜鼓舞，他才勉為其難應允——當時的劉燁還不曉得，這個角色將會給他一座金馬獎最佳男主角。

拍攝期間，為還原《北京故事》裡淒切又燈火華豔的都市風情，主創堅持在北京取景，張永寧決心瞞天過海，藉由拍廣告名義把香港工作人員帶往北京——如我們所見，他成功了。電影開頭的裸戲拍攝於華北大飯店，關於民主運動的一段劇情，則以北京農業大學為場景。

後期製作也困難重重，為免穿幫，只能由持有英國護照的張永寧背著膠片去泰國曼谷沖洗。張永寧透露，當時「前面背一個包、後面背一個包、兩個肩膀一個肩膀背一個包，然後兩個手再拖兩箱，就一本一本自己帶出去，硬是將十幾萬尺的膠片一本一本全帶到泰國去沖洗⋯⋯去了七趟，晚上走，第二天回來，東西一放下就回來。」

《藍宇》，以及其後

張永寧一路的背負，最終換來好結果。《藍宇》入選法國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而走進人們的視線，陸續參加諸多國際電影節，好評如潮，也在 38 屆金馬獎斬獲不少獎項。

即便《藍宇》鑲金嵌銀，始終未在中國公開放映。2001 年，崔子恩、楊洋、張江南等師生，在北京大學開辦一連十日的「首屆中國同志電影節」，其中便包括《藍宇》。校方原以為標題的「同志」是「革命同志」的意思，等到電影播出第五天，校方才發現苗頭不對，急忙喊停。

今日網路使資訊流通，虛擬的地下社會互通有無，找到配有簡體字幕的《藍宇》並非難事。中國論壇上，有被胡軍和劉燁之間的情愫打動的腐男腐女，自組「軍燁CP」，關注兩人在各式場合上細微卻澎湃的錯動，比如劉燁領金馬獎時拉著的是胡軍的手，比如劉燁曾坦承因為想念胡軍而偷偷啜泣。多年後《爸爸去哪兒》第三季，兩人再度聚首，身旁都多了小孩。

原著《北京故事》也在盜版網站上持續流竄，點開來看，能發現 xing（性）、chūn（春）、chuáng（床）、qíng（情）、yín（淫）、yīnjīng（陰莖）等字眼在中國嚴苛的網路審查實施下，欲蓋彌彰地換上羅馬拼音。《北京故事》被歸類進「現代都市耽美小說」，陳設在封面唯美、琳琅滿目的 BL 小說之間——好想知道，當初用粗糙的電腦鍵盤一顆顆敲打出小說的筱禾，看見壓抑卻又生機盎然的網路生態時，會投以怎麼樣的目光？

2015 年，胡軍本人在訪談節目上坦然，「那時候我總覺得，同性戀之間的情感關係，甚至遠勝於男女之間的情感的純粹。那種依靠感，那種不離不棄，還真是打動人，我覺得他們非常了不起。」並公開支持同性婚姻、領養小孩。

卻也想起 2018 年秋天，中國大陸耽美小說家天一，因撰寫 BL 小說《攻占》出版發售，而被安徽省蕪湖縣法院以「製作、販賣淫穢物品」判刑 10 年半。《藍宇》誕生後的二十年間，世界還是常常讓人失望。

你怎麼捨得讓我難過

＊以下提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已經過去三年了，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他回來。他穿著那件白色襯衫，一如他走的那天早晨。

一如他走的那天早晨，《北京故事》第一句獨白就顯影出《藍宇》難以冰融的惆悵。《藍宇》故事的推演，幾乎都發生在清晨與深夜：青澀大學生藍宇，和腰纏萬貫的企業家陳捍東，兩個稱不上燈火通明的人，在一場性交易中找到彼此。

《藍宇》是愛情中最蒼涼的版本，關錦鵬亦用「天地不仁」形容陳捍東與藍宇的關係。最初，兩人命運的交錯不過是場交易，前期陳捍東抱持玩心，對藍宇的關照帶有施予者的傲慢，他送衣服、送車、送房給藍宇，把物質當作維繫情感的錨。即使在和藍宇的撫摸中擦出火花，心裡卻服膺傳統觀念，想透過與口譯員林靜平（蘇瑾 飾）的婚姻，擺脫對身份認同的迷惘。

而藍宇對陳捍東，始終像他在副駕駛座上故意唱出聲音的：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留下這個結局讓我承受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 黃品源〈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發現離不開彼此，是某個夜裡，陳捍東得知藍宇參與反政府運動，內心十分焦躁，心裡那團火提醒陳捍東：藍宇的存在早已難以撲熄。陳捍東駕車尋找藍宇，他逆向行駛，穿越四竄的人群，一陣慌亂中，兩人才終於碰頭。幸好藍宇安然無恙，只是盯著陳捍東傻傻地笑。

場景切換，兩人在迷濛的黑暗房間中依偎，電子鬧鐘一亮：那天是 1989 年 6 月 4 日——沒辦法明說的，被隱針縫進沉鬱的北京夜色。

陳捍東與藍宇分分合合，經常是上一秒耳鬢廝磨、下一秒分道揚鑣。故事裡，陳捍東語帶薄倖，「兩個人要是太熟了，倒不好意思再玩了，也就是說要散了。」藍宇只是頭低低的，又是撒嬌又是自憐地回應：

所以我老這麼想：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就少喜歡你一點，免得自己到時候難過。

陳捍東婚後，與藍宇分離好一段時間。偶然間再會，先透露依戀的是剛離婚的陳捍東，藍宇說他早有了留學國外的男友，時間在兩人身上留下太複雜的距離，但那晚他們仍緊緊擁吻，像是要償還這幾年情愛的空無。這一刻太像余秀華的詩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睡與被睡，親密戲是電影看點。魯莽的情話、不修邊幅的愛撫，如此地「真」：那並非胡軍和劉燁，而是陳捍東和藍宇的性愛。兩副男體相依，含蓄略帶粗暴，也讓當時的拍攝情況引起一陣討論。有人說，那幾場性愛戲碼之所以呈現自然，在於胡軍和劉燁入戲太深，一度踰越演員之間的份際。

關錦鵬和劇組希望能把《藍宇》拍成「純愛電影」而非「同志電影」。觀看《藍宇》有愛有恨，確實少見角色因為性別認同而掙扎。陳捍東和藍宇做愛，不太表示慾望以外的情緒，也沒有太多與社會綱常戰鬥過的傷痕；陳捍東選擇與女性邁入婚姻，電影亦不多做解讀，這很自然，關錦鵬選擇把性別議題「地下化」，暗藏在觀者對電影的思考與投射中，讓《藍宇》的主角更沒有標籤地活。

他們說藍宇還活著

故事的最後，藍宇死了。

一切來得毫無鋪陳。陳捍東見到藍宇生前最後一面，是那樣清澈的早晨，藍宇照舊比陳捍東先醒，前往工地。那天本該是個不錯的日子，陳捍東的部下告訴他，剩下的資金足夠他們倒閉的公司東山再起，透著百葉窗，世界安靜下來，忽然有種贗品感，陳捍東接起電話，是藍宇在工地罹難的消息。

陳捍東沒想到，這次見藍宇，得先掀開他頭頂的白布。

可以說，關於《北京故事》和《藍宇》最傷感和神秘的討論，集中在原著作者是否為陳捍東本人，而角色的原型人物是否真實存在世界一隅。有電影粉絲找出了疑似藍宇原型人物，在中國清華大學校門口的照片。照片裡的少年笑得燦爛，傳言這個青澀男孩活得挺好，後來赴美發展，與他心愛的人在世界一端生活——當然，無人能證實《北京故事》出自陳捍東之手，也無人能證實那少年就是藍宇的原型。

聯想到編劇魏紹恩在改編劇本時，標題曾數度更易，最初是《有人喜歡藍》，後暫定《我喜歡藍》，最後因《藍宇》唸起來好聽才定下來。但我更喜歡《有人喜歡藍》的意境，那「有人」，那「藍」，幾乎是每場匿名戀愛的投射，說不清楚，也不能說清楚，他們取消自己的臉跟名字，把抽象的情思包裝成具象的色號。

一部電影，一座城，一個時代。在當時政府的審查機制下，有人封印自己的真面目，寫出屬於性少數的愛情故事；有人違法、隱匿蹤跡，只願創作的電影不被消音；在這之中，也有我們，因為這批難得的作品，被打開眼睛、被留下痕跡。

我覺得這很美。就像他們相信藍宇還活著，透過網路企圖尋索那些，為了自由創作而隱身的人的蛛絲馬跡，想看看隔著一部作品的創作者們，抑或者城市另一邊有著相同處境的人，交換藏在桌底下心照不宣的秘密、摩斯密碼般的耳語：現在好嗎？過得如何？

只能透過隱喻來對話的社會，《藍宇》的存續絕非苟延殘喘，一如我記憶裡劉燁的陰莖、北京流動的風景，他們在我們心中活下來，也因為我們活下來。

謝謝《藍宇》，也謝謝那些美好作品，讓我們能一眼認出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