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沃金提爾談《世界上最爛的人》── 他們沒有做錯事,但每一步都是錯的

尤沃金提爾談《世界上最爛的人》── 他們沒有做錯事,但每一步都是錯的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1.03.2022

「我感覺我從來沒想清楚過,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往前走。」——在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的電影裡,總有生命被卡住的人。

新作《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2021)繼承「奧斯陸三部曲」中《愛重奏》和《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的迷惘、混亂和自厭,即將邁入三十歲的女主角茱莉永遠對現狀感到焦慮,卻始終不知道該出走何方。《世界上最爛的人》在 2021 年坎城影展中獲得極佳評價,Renate Reinsve 也以真摯自然的表演摘下當屆坎城后冠。

本篇訪談由好威映象授權 BIOS monthly 刊登,尤沃金提爾放下三十歲女性的面孔,重新以導演身份剖析《世界上最爛的人》的創作過程,以及對於「自由」和「自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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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爛的人》這部電影是怎麼開始的?

尤沃金提爾(以下簡稱尤):我的上一部劇情長片《魔女席瑪》(Thelma,2017)是一部類型電影,聚焦在懸疑驚悚和超自然元素,電影中的角色與我真實生活其實相去甚遠。在那部電影之後,我覺得我想返璞歸真,去談談創作發想、人物、場景和我拍攝電影的初衷。

一開始幾乎就像心理治療般:「現在的我到底想談論生活中的什麼?」我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看著朋友們經歷過各種不同型態的關係,我似乎開始想談論愛情,並去辯證那些生活中的幻想和現實,於是誕生了茱莉這個代入感強烈的女性角色: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相信可以尋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卻突然發現不得不去面對時間和自我的限制。人生的可能性不是永無止盡,但我能夠理解她所想追求的一切。


能否請你談談《世界上最爛的人》這個片名?這似乎是故意誇飾茱莉對自己的感受。

尤:以《世界上最爛的人》為名的愛情電影,顯然是帶有諷刺意味。在面對人際和親密關係時,茱莉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事實上,其他角色似乎也同樣經歷過這種失敗的感受。


你是否意圖展現一個女性身處當代遇到的難題呢?例如愛情、性、人我關係、母職、成年、職涯等?

尤:這裡面有些是存在主義的問題,我想是可以適用於所有人的。這部電影在探討我們的人際交往如何鏡射出個人對於生命的期待,在我們的文化裡,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去追求愛情以完整自己,而在工作上也是如此。

這部電影事實上反映了女主角茱莉的各種性格面向,我不想對「在當代作為一位女性的意義」做出某種概括性的論述,那是不可能的。有關她如何作為一位女性,最終還是得回歸到戲劇本身:透過那些真實的情境、幽默與諷刺,以及各種我自己生命中的經驗所及思想所達而完成的。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沒有想操控那麼多,我和共同編劇 Eskil Vogt 一直在試著尋找那些有趣的觀點,並且以真誠加以探索詮釋。

這就是藝術最好的地方:它不必是一篇分析報告或者社會學研究,而僅僅是一份對一個人的真誠——於是在這之外,還有更多值得思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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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的男友艾克索不僅個性好,同時又聰明帥氣,對身邊的人充滿關愛,但為何茱莉最終在這段關係裡還是無法得到滿足?

尤:我想他們都太過理想化對方了。艾克索年紀較長,在茱莉想要逃離自己的人生的時候,他可以陪伴在她身旁。某種程度來說,茱莉在扮演著一個聰明有趣的女孩,但當時間漸長,她開始自問:我成長的空間在哪裡?

這部電影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理想的時間:艾克索和茱莉的關係或許就是發生在錯的時間點,因為兩個人之間存在著年齡的差距。不管在愛情小說或現實世界裡都很常見的是,我們一直都想著遇見對的人,好像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謂「對的人」,但時間和存在本質根本是兩回事啊!即使你能夠遇到與自己心靈契合的人,但在現實生活裡,這樣的遇見也有可能發生在錯的時間,我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驗。

最好的愛情喜劇可以讓我們了解「生而為人」是怎麼樣的一件事。想想喬治庫克(George Cukor)的《費城故事》(Philadelphia Story,1940),凱瑟琳赫本(Katherine Hepburn)必須在兩個不同的愛情中選擇兩種不同的人生。對茱莉而言,她必須接受自己、愛自己,並且讓自己不要那麼不快樂。引用一下吳爾芙的話,她需要找到「自己的房間」,這是在一段良好的關係中相當重要的一件事,而這樣的追尋也造成了茱莉與艾克索之間的衝突。


電影中,茱莉在派對上遇見艾文的那一幕真是太棒了。你自己是如何想像這個場景的?而你又想透過這場戲傳達什麼想法?

尤:這場戲的想法是想要探究「忠誠」的侷限性。「不忠」到底是什麼意思?茱莉和艾文更想要一起做些其他事情,而非直接性愛。一方面來說,這個場景就是愛情喜劇中所謂的「甜蜜相遇」(meet-cute),而當中的幽默是他們對於現行的一夫一妻框架提出質疑:到底什麼樣的行為是被允許和不被允許的?茱莉和艾文並沒有「做錯事」,但同時他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錯的。

在我們同意加入這個微妙的社會結構所設下的遊戲規則時,到底什麼是在規則之內、什麼是在規則之外?我想對拍攝這樣一部探討關係和愛情的電影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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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在與艾克索分手後轉而和艾文交往,她是否在艾文身上找到了艾克索無法給她的?

尤:她找到自由的感覺。艾文年齡和茱莉相仿,他在一間咖啡廳工作,所以和他在一起時,茱莉不需要展現自己對生命的企圖心,或者擔心自己未來必須成為妻子或母親。艾文既溫和又柔軟,也沒有艾克索來得那麼有控制慾。但這段與艾文的感情也凸顯了她對於親密關係的焦慮感。生命太短,時間太少,有些事情就是沒有發生在對的時候。


茱莉並非一直都擁有同理心,像她羞辱艾文那一幕就非常的粗魯無禮。你是否想要迴避那種戲劇套路的「好人/壞人」二分法,而更多地去展現人類的複雜性?

尤:當我們能夠呈現角色的內在衝突、在他們如同所有人一般在善惡抉擇中掙扎、失敗時,我更傾向用一種「人文主義」的方式去講述這樣的故事,這種說故事的方式是更為真誠而且有趣的。

就像《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的角色一樣,茱莉一直嚮往著與他人的連結,即使這是一齣比較喜劇基調的電影,我們還是能看到她的孤獨。我希望觀眾們自己去猜測解讀茱莉打破每一段關係的理由,不過我想她本身的性格中很有趣的一點是,她並不完美。這部電影的故事橫跨了好幾年,茱莉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發展自己的個性,並且走過不同的生命階段——所以理所當然,她並不是一直都那麼有同理心的。


我們可以這樣說嗎:茱莉很清楚她不想要什麼,但她並不真正確定自己想要什麼。

尤:是的,我同意。想要有所成就、想要創造自我的這種想法,其實是很複雜而且讓人窒息的,而且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好好釐清這些想法!在電影的開頭,我們可以看到茱莉還沒三十歲的時候,她就已經覺得自己超級失敗了,再加上整個社會都在期待她進入一段穩定的長期關係、然後生小孩……這就是這部電影衝突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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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是否展現了當代社會在網路、社交媒體和交友軟體中,關於愛情和親密關係的某種現象?在現在發展一段深入又長久的愛情,是不是比三、五十年前還難呢?

尤:這是個矛盾的悖論。一方面來說,我嘗試審視現代社會的人們,但我發現沒有任何我認識的人可以很輕易地找到愛情,也沒人在追求那些愛情電影為我們設下的條條框框——所以是的,我們活在一個充滿極端選擇的時代,而且最終有許多人無力選擇,或者不知道從何選擇。這是個很難找到長期伴侶的複雜時代。

但是某方面來說這件事也有正面的意義,因為這也代表某種程度的自由。如今女人不必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必須結婚生子,但另一方面,我們也都面臨必須成功脫魯的巨大壓力,這是很弔詭的。可是如果你去讀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80 年代的小說,或是你看六〇年代安東尼奧尼或柏格曼的電影,你會發現以前的人也同樣在親密關係的問題中掙扎!

作為一個藝術家,你總會希望創作屬於這個時代,同時又能超越時代的作品。電影裡茱莉慶祝自己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幕,我們可以看到一段她家族女性的蒙太奇——她的母親、她的祖母、她的曾祖母⋯⋯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不同世代間親密關係的轉變。

在 1750 年,挪威女性的預期壽命是 35 歲。所以是的,時代確實在改變。


你會說愛情的關係更為複雜,是因為現代人有更多的自由嗎?

尤:或許。自由是複雜的!這大概就是這部片想說的!


你這一次又回到奧斯陸拍攝,而且看得出來你樂在其中。奧斯陸是否有什麼特別之處,讓你總是樂於拍這座城市呢?

尤:首先,奧斯陸和斯堪地那維亞北方的光是非常特別的。我的剪接師和攝影師都是丹麥人,即使丹麥距離挪威並不遠,但他們都非常驚豔於奧斯陸的光影。第二點是,奧斯陸近年來改變很大,城市大幅地成長,而我希望透過我的電影,去展示這座城市的歷史。

我很喜歡電影中的特定城市,當我看馬丁史柯西斯或史派克李的電影時,我一向愛看他們鏡頭下的紐約風景。對一個導演來說,能夠拍攝自己最親密的城市,並且呈現給觀眾,那是電影最寶貴的禮物,而奧斯陸對我而言,就是這樣的禮物。

電影是關於記憶、空間和時間,它既有保存「真相」(vérité)的紀錄片,也有用數位後製出一切的商業大片。我嘗試著讓我的電影在兩者間取得平衡的位置,它不是全然的數位合成,它也真誠地記錄每一張臉和每一道光線,這也是我為什麼還在用 35 釐米膠捲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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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另一個如夢境般的驚人時刻,是茱莉穿越靜止的奧斯陸去和艾文見面。

尤:這是很浪漫的一幕,我想要讓它看起來像個歌舞片的片段。我也不想使用數位特效,所以真人都是站在那裡靜止不動,但同時風正在吹動路邊的樹和人們的髮梢。這幕是個終極的浪漫幻想,你正在玩弄一夫一妻制的道德邊界:「我希望我可以讓全世界靜止,然後在另一個時空裡和我愛的人在一起。」我希望把這件事拍進電影裡。


Renate Reinsve 把茱莉演得太好了!

尤:我拍這部電影的動力之一就是 Renate,這部電影是為她而寫的!我認識她是在十年前,她在《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有演出一個小角色:那時候她還非常年輕,但卻充滿了非常特別的能量。這幾年她陸續演出不少角色,但那些都不是主角,所以我想我必須寫一個主角給她。Renate 對形塑茱莉的複雜性貢獻良多,她既大膽又勇敢,也不在意展示自己的不完美,而且一點都不會虛榮自負。

幾年前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到奧斯陸看 Bob Wilson 的戲,隔天我們一起喝酒,然後雨蓓對我說:「我昨天在舞台上看到一個超棒的女生!」我回她,「我知道,我現在在為她寫一部電影。」


艾克索是由 Anders Danielsen Lie 飾演,他也是你《愛重奏》(Reprise,2006)和《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的主角。他是否是你自我的銀幕投射,就像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之於楚浮那樣?

尤:他比我年輕幾歲,所以當我在寫他的角色時,他一直都包含了過去我過去的影子。同樣的,這是關於「時間」的主題:我想看著他在我的電影裡慢慢變老。在《愛重奏》裡他是個有抱負的年輕人,在《奧斯陸》裡,他處在三十代的失落之中,而在《爛人》裡⋯⋯他已經四十歲了,正試著要跟年輕的女性共組穩定的家庭和人生。我們在一部部電影裡,看著時間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我一直非常高興能和 Anders 共事,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演員之一,我很欣賞他,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對彼此非常坦誠,也針對他的角色聊了很多。在這部電影裡,他像是交棒給 Renate,他們之間相處非常融洽。
 
Anders 也是一名醫生,他目前在奧斯陸主導一項協助人民注射疫苗的計劃,他有個非常精采的斜槓人生。


很榮幸地邀請到 Herbert Nordrum 來演出艾文,你是否可以跟挪威之外的觀眾介紹他?

尤:Herbert 在挪威演出過很多電影和電視節目,其中以喜劇最為人所知,但他同時也是個專業的劇場演員,他最近才演出了《哈姆雷特》。

我知道他的能力很好,他是個又潮又有趣的奧斯陸年輕人,有點像是電影中他的角色,這是他第一次飾演一個跟自己的個性如此相近的角色。他很年輕、有才華,人也很溫暖,但他也演出了艾文的脆弱。他和 Anders 之間有著有趣的反差,艾克索的角色比較有智慧,也有著比較老派的期望;而 Herbert 就像艾文一樣,有著自由自在的喜劇感。他的肢體動作也很傑出,為很多幕增添了許多喜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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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個世界正在消逝的唱片、書等傳統媒介,艾克索在電影裡有一段令人難忘的發言,可以請你談談你自己對這種現象的想法嗎?

尤:這又回到「時間」這個主題。隨著年紀漸長,每一個世代都會有某種「失去感」,而艾克索在獨白中談到自己曾經身為這個世代的閱聽者,他在這些傳統媒介汲取知識和文化產物,現在卻開始質疑它們的意義——這是電影最早的構想。

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時間的流逝,尤其是屬於「我們」的時間,所以我對時光流逝中的個人樣貌非常著迷。在我這個世代,我們非常希望透過文化和符碼去建構自我認同,我們嚮往將自己寄託在各種文化產物上、去拉近彼此的距離。而到了中年時期,我們看見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在《最後一場電影》(The Last Picture Show,1971)裡,導演 Peter Bogdanovich 讓老牛仔對年輕的主角發表一段感嘆舊時光逝去的獨白。我一直很喜歡這一幕,我猜我應該是被它啟發的。


能談談《世界上最爛的人》以章節式呈現的文學風格嗎?

尤:我們早在寫劇本時就有這個想法:為了表現生活的片段,章節之間的留白如同我們實際看到的一樣重要。

這是一部拍給覺得自己還沒長大的大人的成長電影。為了找到一個可以涵蓋茱莉生命,從二十歲中段到三十歲初期的結構,我們找到了「文學性」的幽默框架來幫我們說出這個故事。而近乎小說一般的形式,像是反映出茱莉對於文學性宿命的嚮往,同時也像她不自覺地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如文學一般。


可否請你談談你的工作團隊,以及你是如何和他們共事的?

尤:這部電影的攝影師是 Kasper Tuxen,他是丹麥人,曾經跟麥克米爾斯(Mike Mills)和葛斯范桑(Gus Van Sant)這些大導演合作過。我們兩個是同輩人,也一直很欣賞彼此的作品,但這次是我們第一次合作。當他到挪威時,他每半個小時就拍照,只為了研究他很喜歡的挪威日光。我的內在視野和他的外在視野能夠相互融合,我覺得是很有趣的。

我的剪接師是 Olivier Bugge Coutté,他是個法裔丹麥人,我從電影學校的時候就跟他合作了,他也擔任我每一部電影的剪接師。他對於敘事的結構非常在行,對於如何剪接表演也有一套很優秀的理解。

我也必須提一下我的共同編劇 Eskil Vogt,我們一起寫了很多部片。我們從青少年的時候就是好朋友了,那時候我們一起看電影、討論電影。我們的合作方式很自由開放,他也對我的人生瞭若指掌,而我們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對事情擁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跟他一起寫一部非常私人的電影,是很特別的一件事情。

Ola Flottum 負責電影配樂,他自己有組一支叫「The White Birch」的環境音樂(ambient music)樂團,他也負責我從《愛重奏》以來的每部電影配樂,他的音樂非常感性,但不會流於傷感,我覺得這是很棒的一點。除了 Ola 之外,《爛人》也用了很多非常棒的配樂,包括 Chassol、Harry Nilsson、Todd Rundgren、Cymande、Billie Holiday,我希望這部電影有歌舞片的感覺。


福婁拜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你會說茱莉是你自己嗎?

尤:當你創造一個角色的故事,某種程度上那個角色就變成你了,就像演員一樣,你會分不清楚哪一部份屬於自己、哪一部份屬於角色。那是創造故事和角色時的珍貴禮物:你可以藉由其他角色,從中去思考你自己的失敗、你自己的渴望、對愛情的感受和對自我的了解。我不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但透過電影,我可以暫時變成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是一種解放。

茱莉不是 Renate、她也不是我,她就是個別人。

但我可以理解、也能感同身受福婁拜說的這句話,因為我不會想拍一部我和主角沒有共鳴的電影,艾克索和艾文身上也都有一部份的我。當你正在創造一些東西的時候,你不一定都能了解自己到底在創造什麼,但(願)透過這個創造的過程,你會開始了解的。

 

#世界上最爛的人 #尤沃金提爾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資料提供好威映象
翻譯協力好威映象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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