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我寫的每一首歌，但我喜歡我寫出了這些歌
編按：創作出的產物，卻不及腦裡所想的——你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嗎？
腦中想像的旋律、畫面、語言，一旦被彈奏、被繪製、被書寫，一旦經由自己的身體被產出，總是走了樣，變成比較笨拙、粗糙的版本。頭腦裡閃動的靈光，因受限於這副無可奈何的肉身而消淡，也讓許多有志創作的人在起跑線前停下腳步。
該怎麼突破這層腦與手之間的阻力？美國搖滾樂團 Wilco 主唱兼吉他手 Jeff Tweedy 提供另一種思路：或許我們不該想著要擊垮笨拙的自己，而是與它和平相處。本文摘錄自《如何寫一首歌》，書中不只有詞曲創作的心得與方法，其中傳遞的許多觀念，也適用不同領域的創作，本篇〈第 23 章 剛出爐的東西還好嗎？但一定要好嗎？〉從完成作品的當下談起，分析他自己在創作焦慮中如何找到平靜。
我衷心希望，你此刻已經有了什麼寶物——藏在你的腦袋中；藏在你的數位錄音中；藏在你的筆記型電腦中，或藏在其他某個祕密角落。不過，那看起來還不錯嗎？顯而易見，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我們的一生都是建立在，想要擁有某個長才，渴望自己的工作成果受到認可，這樣的事情上頭。所以，我並不會主張，你做出來的歌好壞與否，對你應該無足輕重。然而，我卻以為，你如何評判自己做出來的藝術作品，在重要性上，完全與創作行動本身不可同日而語。
假使你只想做出「好歌」，那將是一項艱難的任務。我想再度強調一次：我們必須學習與笨手笨腳的自己和平相處——歌聲五音不全、寫出的歌啼笑皆非、吉他彈得不知所云——不然，你將永遠無法變出「好歌」。而且，你必須一直平心靜氣走過烏煙瘴氣的時期，撐到有一天由黑翻紅。
於是，你可能同樣也要致力於，甚至在寫出壞歌、劣詩，畫出兩光畫，或在做任何你必須進行的藝術創作卻成績堪慮時，從中發掘出喜悅的泉源。所有人都可以運用的一個辦法是，與自我一刀兩斷——儘管我們只能依賴我們的腦袋，但我們卻必須與腦子裡面，那個始終警醒、吹毛求疵、像個不斷電的監視器的區塊保持距離，以便保護自己免於情感受傷，或遭受任何一種精神傷害。你知道誰在年紀還小的時候，並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嗎？那就是——你。我們都是直到某個年歲以後，才會作繭自縛。我了解我們需要保護自己的原因，我也清楚，擁有能夠派出一隊腦細胞負責巡邏四周的能力，必定在演化上提供了我們某些生存的優勢。只不過，這樣的功能卻在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方面著墨甚少。
當我們逐漸長大，我們所失去的也愈多，而腦子的這項功能，在摒棄我們那些充滿幻想的童年願望與衝動上，也益發純熟高效。也許，這項功能的啓動是開始於，當我們得知：我們不再與這個世界合而為一；我們周身的一切不再只是「我們是誰」的一部分——相反地，這個世界還有「其他人」在場，所有事物不再僅為我們存在，而那些其他人的需求與願望，可能遠比我們自己的還重要。也許，推動腦子的這項功能的發展，是開始在，當我們得知，我們需要擁有良好的判斷力，來選擇誰可以當朋友——當我們懂得開始質疑動機，當我們愈來愈對其他人的想法抱持懷疑態度，結果我們卻也反身對自己品頭論足起來。
有關我們何時喪失美好的純真，整個人因而變得侷促不安，並成為自身的嚴厲的法官，以及有關這種演變的成因，我想，肯定有人對此知之甚詳。而我所知道的正是，比起成人來說，孩童始終是更優異的藝術家，而且，他們也在保持創造力上更勝一籌。當你趴到地板上跟幾個幼童一起塗塗畫畫，想像力便會立時恣意狂奔。跟他們聊聊靈感吧！請其中一個小孩告訴你，他們正在畫什麼畫。答案將令你瞠目結舌。我並不認為，渴望擁有如同孩子們那種層次的藝術解放，會是荒誕不經的願望。我相信，我們每個人仍舊擁有同樣的自由精神。我在第一本書中已經提及這樣的事例，但我以為，值得在此再次強調一下：距今大約十六年前，當我還在精神病院治療期間，我在藝術治療教室中見證了，這種天真的威力捲土重來，強烈影響了一名實際上罹患緊張僵直型思覺失調症（catatonia）的女人，並使她脫胎換骨。我幾乎天天還懷想著當日的情景。
這名六十多歲的海洛因毒癮患者，在先前三十年的大部分時間中，已經進進出出醫院多次，而且以街頭為家——我在任何一個團體治療的課堂上，甚至在吸菸室中，都從未聽過她吭過一聲——但她畫了一張簡單的圖畫，她畫了她自己。畫作普普通通，不過畫中人物看起來像她。
當她舉起這幅畫給全班欣賞，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她說，她完全沒辦法想起來，最後一次拿起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綻放了一朵微笑！然後哭了起來。每個人都為她鼓掌，並且聚在她的身邊擁抱她。一個人因為了解到自己擁有力量，得以創造出原本並不存在的事物，因而雙眼放出光芒，重新洋溢人味——目睹這樣的場面所感受到的衝擊，是如此直切人心，讓人驚嘆連連，又備受療癒。
那樣的力量，我們通常專門保留給「上帝」使用——可以憑空顯現出事物的能力。很不可思議，對吧？請閉上雙眼，在心中想像藍色或某個聲響。好了嗎？你是怎麼做到的？你創造出來的。而且，你想像的聲響將跟別人做出的聲音絕對不一樣。但我們只是將這樣的能力看作是，應該拿去跟別人的想像力互別苗頭而已，因而忽略了它對自身的重要性，這實在是糟蹋天賦。
我並不喜歡我寫的每一首歌，但我喜歡我寫出了這些歌。我知道，我每寫出五首歌左右，便會出現一首對我意義重大的歌，但是，只要我沒有寫出其他四首歌，沒有不斷練習達到那樣的高度，便不會有這樣一首我眼中的金曲誕生。而那樣的高度，相當接近於，當我趴在地板上畫畫時所達到的境界。
《如何寫一首歌》
作者｜Jeff Tweedy（傑夫・特維迪）
譯者｜沈台訓
出版社｜啟明出版
出版日期｜2022.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