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跳進深井之中──伍佰的創作探取
他掃視整間咖啡店之後才坐下,粗壯有力的手臂擺在桌上,每一個指節都充滿能量,感覺隨時可以爆發。即便沒有在舞台上揮汗表演,桌前他的身體仍有一股沉重的份量感和熱氣環繞,像個坐在擂台邊蓄勢的摔角選手。這是伍佰。
「第一個問題是什麼?」他忽然趴在桌上,對著錄音筆說,「好難喔,你的問題都好難喔,我又不是要考政府官員。」一個耍賴,氣氛放鬆了下來。這也是伍佰。
「那我們就簡單聊,聊你在書裡有講到的就好。」
「這個就是最難的。我講了什麼我都忘記了。」
伍佰發行過四本攝影集,從風景拍到人物,再從旅行拍回台北,這次受訪是為了宣傳手機攝影新書《在城市的時間裡輕輕滴淌而下》。
兩年前,上一本攝影集發行時,伍佰開始玩 Instagram,以一天一張的速度先發了兩個禮拜的照片。「我開始跟世界上各個國家的人交朋友,看到各種奇怪地方的生活,所以我想要讓他們也看到台北的生活。」
原本伍佰只打算獨享這個樂趣,「結果被出版社的秉哲知道了,他跟我做了個約定,他說你一天發一張,兩年後就有五百張,我們來發行伍佰 IG。」這兩年間,伍佰沒事就帶著手機出門,在台北街頭獵影,再以匿名的方式每天上傳一張照片到網路上。
而書名《在城市的時間裡輕輕滴淌而下》,正是伍佰與詩人主編董秉哲一起找出來的。「秉哲看了我的照片之後用他的觀點分了很多章節,我再跟他一起修改。兩個人構成節奏感,在城市的時間裡一天一天過,一天一天滴淌而下,是這樣的一本攝影書。」
這本身穿黑色書衣的方形攝影集,厚重,可靠,是那種帶在身上可以擋下子彈的幸運物。大份量,卻也可以整本攤平,容易閱讀。伍佰的攝影捕捉了台北生活的各種面貌:街角的雜亂與盆地的濕氣,等人時抽的一根菸,各種發光或者黯淡的招牌,雨水流過窗,淹滿路,行進與停止的片刻交織,城市的好與不好都收納其中。與他第一本攝影集《伍佰。風景》的乾淨純粹相比,截然不同。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他發現了什麼?
隨便拍,更直接
伍佰喜歡 LEICA 相機的發色、顆粒和氣味,「但拿著 LEICA 會專注,多了那零點五秒的停頓,照片反而就沒那麼活了,」他停頓了一下,從腦袋裡掏出答案,「有一天我發現我用隨身小相機拍的照片很活,雖然比較粗糙,卻很活。」他發現,隨便拍反而更直接。
所以只是換成手機,就足以出一本新的攝影書了嗎?名人真好啊。
「上一本用底片,這一本用手機,但這樣似乎不夠,」伍佰說,「我想了老半天,我應該是名人,不是歌手。我不是以歌唱技術擄獲人心,我是以整個音樂,整個態度,讓大家看到另外一個世界。」
「所以我隨便拍,不構圖。」伍佰解釋,「我也隨便唱,有時候不能太認真唱。你很認真,觀眾也很認真,全部就ㄍㄧㄣ在那。所以要隨便唱,讓觀眾隨便聽,那個氣氛就會流通。拍照也要有隨便拍的意圖,不能每一張都太準,這樣才會有流動感,活起來。」
其實伍佰不是個隨便的人,他在第一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裡,唱腔咬字都像在雕刻著什麼一樣充滿張力,又愛又恨又痛又巨大。他發行《浪人情歌》之前,在 Live House 嘶吼了兩年,唱到喉嚨長繭。而伍佰與 China Blue 的音樂事業,也建立在嚴格的團體紀律之上。他所講的放鬆,絕對是與緊繃相對而成的。
「當你全心投入的時候,你會進入一種發功的狀態」,伍佰一面講,一面跟他的助理要了一把黑色的扇子,「演唱會上我還沒流汗之前是不好看的,汗越多越好看,那就是發功。我唱歌的時候會這樣,拍照的時候也是。如果我悠閒地拍照,就沒有那種追擊感,我就是要汗流浹背,就是要冷風冽股,我跑到大屯山,那個好冷好冷的感覺就會留在照片裡面。」
所謂的發功,是把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嗎?這個開始發熱的人,繼續講著跟風扇有關的話題。
「我的狀態有點像電風扇可以調速,一速、二速、三速的,或是全開。」結果他只是在玩扇子,並沒有拿來搧風,「我覺得身體健康舒服,就開到三速出門去。在路上,我會突然想到旋律或歌詞,當下覺得很棒,卻忘記了。但沒關係,那個東西總會不自覺地跑出來。」他說自己的腦筋一直在運轉,毛細孔隨時張開,聽到一個聲音引出一首歌,遇見一棵樹留下一個故事。「但也有只想出門,什麼都不想做的時候。」保持收放自如,掌握自己身體和心情的動態,這並不是什麼神功,而是讓生活流動。
「啊,還有另外一種狀態,就是我跟人家簽約了我要趕快寫,不寫不行。」伍佰哼哼哼地笑著補充,整間咖啡店的人都聽得見他。存在感這麼強的人,真的有辦法偷拍別人嗎?
偷拍 別人 是快樂的事
問起偷拍,伍佰得意地說:「裡頭有一張三姊妹的照片(其實是媽媽帶著兩個女兒),我印象太深刻了。她們從南部上來,很有味道,我跟她們搭同一班車,後來又在高鐵站外面看到,我就在她們身邊繞了兩、三圈,從這邊拍到那邊,她們都沒有發現我。」伍佰拿起空氣相機作勢拍照,彷彿回到現場,「突然其中一個女生打了個大哈欠。哇,那個哈欠大到把我嚇一跳,我趕快拍下來。結果貼上網得到很熱烈的迴響。」
偷拍又匿名上傳,到底能獲得什麼樂趣?
「我有莫大的自由,很純粹。」伍佰說:「當初我在嘉義還沒出片的時候,自己一把電吉他,加一個鼓手,就錄了一張 DEMO 專輯。那時候用 Walkman 放在一邊錄,我對著它吼,vocal 聲音要大就站前面一點,鼓放遠一點。然後我就用卡帶一卷一卷對拷,送給你,送給他,送給大家。」伍佰一面講,一面分送空氣卡帶,當年那些送出去卡帶到底流落何方了呢?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空氣卡帶分送完畢,伍佰說:「當時除了寫歌,我還有交流,那是最大的樂趣。」在 Instagram 上匿名發表作品,讓他找回自由交流的樂趣。「我可以隨便寫,我可以半夜三四點上去發照片,不會有人留言關心:『伍佰你這麼晚還沒睡喔!』當然現在也是隨我怎麼寫都可以,只是沒有當初那種興奮感。」
九○年代尚未成名的伍佰,為了讓自己的音樂被聽見,開始寫情歌。他以恨為基底,寫下了《浪人情歌》。起初這張專輯賣得並不順利,但他靠著一場又一場小型的演唱,征服了台下的聽眾,終於創造出自己的主流。出道二十五年後,他強烈的風格深植人心,卻想回到第一張唱片發行之前那種單純的創作生活之中。
以伍佰之名,大張旗鼓地讓攝影集曝光,不就又失去了那種匿名的自由嗎?
「我本來要公布我的 Instagram 帳號的,但想想還是不要了。我要繼續保有我的自由。雖然現在已經有些歌迷發現了這個帳號,但我不管,這是我個人的,是我想要怎樣就怎樣的地方。不能因為你買我的唱片我就必須對你好。人沒有必要對每個人都好。」伍佰斬釘截鐵地宣告。
對伍佰來說,悶著頭自己創作不叫自由。「寫東西或拍照的時候,我會感到滿足。我把一個一個的磚頭疊上去,這塊是我,那塊也是我。」伍佰開始堆起空氣磚頭,「伍佰是什麼?伍佰是我自己疊起來的,我自己疊的喔!每塊磚堆砌的過程我都很開心,一點一點地滿足。為了自由或者是什麼的,我都講不出來。我有很強烈的主觀意識,所以我一伸出手就要把東西拿給人家看。如果只是悶著頭做,不跟人溝通,那幹嘛創作?」
伍佰不只懂得堆砌自己,他也擅長毀壞自己的堡壘,再把新的模樣帶給世界。2008 年伍佰發行專輯《太空彈》時,曾讓歌迷無法理解當中的概念,但在《太空彈》世界巡迴演唱會之後,歌迷又再次被伍佰征服。創作如果脫離了生活,一味複製自己的成功,那真的是一點實感都沒有了。然而破壞自己,絕對需要勇氣。
伍佰說,「創作是我跳到井裡,一次一次去跳進去享受飛翔的感覺,急速下墜,五感全開,什麼東西都會是救命繩索,抓進來就變成歌的一部分。」
「拍照也要跳進去,當你跳進去,你的汗會成為你的戰利品和勳章。所有的不舒服都有意義。因為花了這樣的力氣,達到那個地方。事後看,就會想起當初的情形。那些都確實保留在裡面,只有那個時候的我才能夠做出那些東西。」
原來成為自己,才是自由。「而且又可以討生活,這點很幸運。」伍佰說。
在夢的河流,遇見了我
「如果高中時代的你先接觸到了相機,會不會就無法變成緊抓音樂不放的伍佰了呢?」
「我不會變成你說的那個人,不會變成攝影師」伍佰說,「因為我小時候先碰到 Tuba 和 Bass,我也沒有變成 Tuba 或 Bass 手啊,我還是會碰到吉他,還是會變成吉他手。」
所以是命定的嗎?
伍佰說,「很多事情一直在那,但要到了某一天我才會發現它們,『欸,你在這裡啊!』問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人,我也不知道,只能說夢到了。」有一次伍佰夢到了自己光溜溜地坐在馬桶上,變成一個全身黑的人,醒來以後他就決定不要再當「台灣藍調第一人」,不要做外國人的藍調音樂。如果不是那個夢,也許後來就不會有《樹枝孤鳥》這張台語專輯。但說回來,夢的主人還是伍佰,那些衝動只是在睡眠的時候,被他以夢的形式捕捉到了。
「也許我們可以說,你的作品都是出於衝動和意念才成形的。」
「是吧,絕大部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談完,伍佰收起扇子,起身走到咖啡店外透透氣,當時整間店裡的人都在偷偷注視著他,氣氛像是西部電影裡的酒吧那樣鴉雀無聲。接下來,還有下一場採訪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