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封面|
處女的意志,射手的形象,雙魚的情感
──傅天余的導演星盤
有人說創作者就像上帝,他的作品就是一個宇宙,而上帝以祂的樣子造人,故而作品中的世界,總帶著作者內在的模樣。只要看過《我的蛋男情人》,都會對故事中的平衡與沉穩留下印象,同時又為其中超現實的設定所吸引。
這樣的矛盾同時也反映在導演傅天余的身上,她聰明,卻隨和;沒有銳氣,卻有明確而深刻的想法。我們隱約可見她內在宇宙有著複雜的力量在運作著,於是這次的訪談如同一次考古,我們挖掘傅天余作品樣貌的根源,以及她身為創作者的內在經綸。
星盤的線索
上昇射手,太陽處女,月亮雙魚。唐立淇曾經看過傅天余的星盤,占星家一眼掃過星盤中那些相互衝突的性格,下了結論:她是一個外星人。
處女講究細節,射手神經大條;處女務實,雙魚浪漫。傅天余清楚意識到這三種個性如何在自身上交會,儘管互有衝突之處,卻都在適切的位置發揮它們的特質。意外地,讓她的性格天生就適合扮演導演的角色。
月亮雙魚讓傅天余的創作從文學開始,然後朝向編劇發展,她自嘲:「雙魚座永遠在演偶像劇啦,常常活在幻想當中,活成自己演的戲劇,沒有現實感。但這就是編劇的本質嘛,我覺得我是一個非常能夠沉浸在那些幻想中的人。」於是《我的蛋男情人》中,有了那樣一個奇幻的冷凍槽世界,讓一則都會愛情故事不僅有世俗的男女情愛,還有更多關於親情、陪伴、自我本質的探討。
不過,這些劇本中的天馬行空,終究得仰賴傅天余太陽處女的意志去付諸實行。
傅天余說,處女座的控制慾以及對於秩序的需求,是她在導演工作中的核心。「當導演,最重要的工作能力是做選擇,世界上這麼多種美感、演員、影像表現方式,你要如何挑出對的,並把它們統整起來,看起來是一致的,這就是導演在做的事啊。而因為處女座的個性,我這方面的能量很強大,為了要做出對的選擇,我可以非常有耐性,不找到對的,不罷休。」
「拍電影很累也很漫長,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時,大家很容易鬆口說『OK 啦,就這樣吧』,但正是那個『就這樣吧』,會讓許多事情不夠到位,所以在工作上我很難『就這樣吧』,也不太能容許我的工作人員抱持這種態度,大家的心情可以輕鬆,但絕對是最高標準在看待所有事情。」
傅天余對工作上的文件格式斤斤計較,向來嚴格要求導演組同仁仔細地編輯劇本。錯字是大忌,頁碼一定在正中央,每場戲的編號必須選用 Times New Roman,角色的台詞非對齊不可,對話與對話之間千萬要空一行⋯⋯所有的字級、字體皆有規範。傅天余曾經洋洋灑灑列了十大條規則,請副導遵守,「好,導演你真的是控制狂」,他們說。
上昇射手的外向,則教導傅天余享受與片場中的人群合作,讓原本有些內向、慣於單打獨鬥的她,有了一個樂於與他人接觸的契機。「射手還有一點很好,可以補足處女的是,處女座很容易因為一件小事情而有情緒,但射手座可以輕易地立刻忘掉。工作中,你的感受會很多,神經是發達的,也難免有摩擦,但我真的是事情一過去,馬上就忘了,永遠只會記得那些開心的片刻,我覺得這是很棒的能力耶!」
射手座的性格,也讓傅天余在從事電影創作時,敢於嘗試大膽的形式,最重要的,是必須夠好玩。她寧可拍一部瘋狂的電影,評價兩極,也不願平淡無奇、船過水無痕。「我最怕的就是大家不痛不癢,看完之後沒有任何感受。你不覺得看完一部電影,如果沒有事情想要說,那種感覺最不好嗎?多無趣啊。」因此她堅持不用動畫,而以實景打造《我的蛋男情人》中的冷凍槽世界,有人認為這讓一部愛情小品脫俗不凡,也有人不能明白為何精子、卵子要來瞎攪和,但沒關係,傅天余不會在意。
一塊抹布的安全感
生活中的傅天余,則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樣子。
毫無追求生活風格的企圖心。如果沒有必要完全可以不用離開她所居住的民生社區。不著迷於任何事物。睡覺是最重要的消遣。喜歡呆坐在沙發上任憑時間流逝而不抱一點罪惡感。
「工作上我計較得很勤勞,生活上我就不計較到了一種接近廢人的狀態。我很討厭在生活中做決定,常常覺得『隨便啦』,是真的隨便。也許是因為電影工作已經可以完全滿足我對美的需求,所以我對生活反而沒有任何要求。」
唯一讓傅天余展現處女座特質的生活事項,是購買清潔用品,這也是她少數熱衷的事。
「我很喜歡研究清潔用品,也買很多回來試用。我用過各式各樣的清潔用品之後,現在只想回歸到最簡單的,例如清洗地板,我現在只用法國的歐巴拉朵(Rampal Latour)黑肥皂來擦地。清洗身體也是,從頭到腳,我發現無論怎麼樣都沒有最純粹的肥皂好。」
她還喜歡收藏抹布,每到一個國家,必定造訪超市,買一條當地人用的抹布。「所以我家裡現在有冰島人、丹麥人、瑞典人的抹布,而且北歐的抹布都很大一條,純棉的,觸感很好。我非常在意抹布的手感,也捨得花五百塊買一條抹布,那用起來多舒爽呀!」傅天余因此擁有一抽屜的抹布,成堆的抹布為她帶來柔軟的安全感,每當她出國拍片或到外地工作,一定要帶上那條從生活選品店小器買來的抹布,當她描述著那條觸感宛若毛巾的日本抹布,儼然一位小女孩談著隨身攜帶的安全被。
「我們常常在一種讓我不是很舒適的環境裡工作,但只要帶著我喜歡的那塊布,我可以在任何奇怪的地方拍片,在一片風沙中或是垃圾場,再怎麼髒,我都沒問題,因為有那塊布,至少可以讓我保持一種乾淨、舒服的心理狀態。」
她甚至曾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清潔的戀愛》,得到時報文學獎,最近打算將它改編成下一部長片。故事的主角是一個熱愛清潔劑並且很喜歡打掃的女生,她對清掃的熱衷並不是基於潔癖,而是真心地享受身體與清潔後的空間接觸,那種官能的、近乎性慾的快感。女主角的這種心理,源自於小時候被父親遺棄,在她的印象中,爸爸曾經發明了一種很厲害的清潔劑,四處推銷,有一天就再也沒回家。女孩追尋著理想的清潔劑,實則是找尋父親的身影。
「它的核心是,清潔劑可以擦掉所有的汙垢,但最終要面對的是你心裡面的那塊汙垢,要怎麼樣才能把心裡的那塊黑影也擦掉?」
傅天余畢竟有著雙魚座的溫柔,因此《清潔的戀愛》裡面,記憶著傷痕的女生最終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找到了清洗內心污漬的方法。對於傅天余而言,一塊抹布誠然帶來一份安全感,但生命的汙垢畢竟要用生命敘事淨化,而她在電影世界所建築的,正是一個清潔、平衡的理想人生。
「清潔感」:傅天余的電影美學
《我的蛋男情人》被人們說是一部很處女座的電影,整部作品包含了冷凍食品工廠、餐館廚房、居家空間、菜園農場、北歐地景以及想像的冷凍槽世界等各式各樣的場景,還有諸多現實與幻想交錯的畫面,稍有差池便會顯得不協調,但傅天余卻精準地讓它們具有統一的調性。
「這件事我很難解釋,但我一直清楚意識到,我的美感裡有一個清晰的觀念是:清潔感。一部電影可以有各種環境和場景,但它一定要具有『清潔感』,我喜歡的演員也都會有一種清潔感。這是很抽象的說法!比如說,韓國電影常常給我一種髒髒的感覺,不只是視覺、影像上,也包含了人的個性、人物之間的關係,存在著一種『骯髒感』,這並不是說它不好,而是某種黏稠、濃烈和不清爽的感受。但是日本或北歐電影,無論他們拍的是多邪惡、骯髒或是底層的主題,他們總能做到清潔感。」
「所有跟我合作的攝影和美術,都要在這一點上跟我合得來。有人誤會我就是喜歡那種乾乾淨淨的畫面,但我不是,我不喜歡無印良品的風格,我認為那在視覺上很無聊。你可以拍菜市場,拍出清潔感,這意思不是把商品排列整齊,而是在顏色或構圖上調整,達到那種抽象的美感。」
視覺風格統一,其實是電影美術的基本功,但令人意外的是許多電影都沒辦法做到這件事,這讓《我的蛋男情人》實在難能可貴。此外,劇情結構上許多對稱的安排,也是傅天余處女座特質發威的地方──喜愛冷凍食品的活力女子與追求新鮮食物的冷靜男子愛上彼此,最年輕的卵子與最老的卵子進行具有哲理的對談,一顆卵子與一顆精子是冷藏室裡最好的朋友,女主角的卵子是一個男孩的存在而男主角的精子是一個女孩的存在──這些設定穩穩地建構這部電影的世界觀,為它打下漂亮的地基。
「我很在意均衡,這對創作來講不一定是好事,我不自覺會很小心地掌握結構,但有時候歪的東西,可以更有力量,不過那就是不同創作者的風格。雖然我的直覺如此,但其實也是立基於創作理論,所有好的故事,無論什麼類型,去分析它的結構,必然是一個均衡的結構。」
然而傅天余也坦言,自己正處於拉鋸的創作狀態,為了不讓穩固的結構顯得無趣,她總是逼迫自己去實驗更好玩的形式,但總有許多堅持放不掉,嚮往自由的射手與循規蹈矩的處女在她身上角力,令她掙扎不已。
「所以在工作人員的選擇上,美術或攝影,他們一定要比我更大膽,比我更敢玩,這樣才能拉我一把。未來,我還是會想要嘗試誇張的形式,但在那之下,處女座那種很結構的性格,還是會在。」
如果創作足以作為對抗黑暗的光明,這樣的光明畢竟仍要在生命的黑暗中放射,傅天余在電影中的清潔感,該如何抹去她真實生活中的汙漬呢?但或許事情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即便太陽處女的她在理想中對於秩序有過執著,上昇射手必然要在現實中給她自由,如此一消一長,終歸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以她寧願活得像個廢人。
因此我們或可這麼說,那在電影中的清潔感,是她面對內在衝突的平衡之道,協調處女、射手與雙魚之間的較勁,如同組織電影世界的紛雜終於統一。而那一塊抹布的安全感,正如繫在窗框的繩索,我們看到她如風箏般高高地飛在雲端,卻始終接著地氣,所以有了《我的蛋男情人》,所以它有幻想,而且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