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余．理髮店本日觀察｜是地表最強歐巴桑，也永遠是少女

我經常開玩笑說，台灣歐巴桑可能是地表最強的生物之一，要是有一天台灣發生戰爭，或者是外星人攻擊地球宇宙要毀滅了，能夠堅持存活到最後的，除了蟑螂，一定是台灣歐巴桑了吧。

台灣歐巴桑的特色是活力充沛，熱愛集體行動，在公共場合會肆無忌憚用大音量說話，像一群吵鬧的高中女生。她們永遠理直氣壯，有超強的行動力，總是能用最務實的思考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某些時候非常精明，某些時候又很愚蠢，說話直率經常令人想翻白眼，心地卻又非常地溫暖，見不得人被欺負。

台灣歐巴桑鮮少成為電影的主角，但她們在你我生活周遭到處都是。

《本日公休》的故事是在描述一個家庭理髮阿姨跟她的老客人們，彼此之間溫暖而動人的情感連結。從最開始籌備的時候，我跟製片人都很清楚，要找到一個對的女主角，是這個電影最關鍵的挑戰。

起初我嘗試從各種管道尋找可以擔任女主角的演員，先考慮檯面上所有可能的女演員，再到嘗試素人，前前後後大概一年的時間，始終找不到一位可以完美演出這位六十歲歐巴桑的演員。我要尋找的這個人，必須跟角色有相近的年紀，以及符合角色的生命感——所謂生命感，是一種演員內在的特質，有時與演技無關，更多是在自然的舉手投足與眼神間流露出來的氣質。

演員的年紀跟角色年紀的關係很微妙，有時甚至超現實。我經常看到演員飾演一個明明才大自己幾歲的人的媽媽或爸爸，一點也不真實的白髮跟體態、用奇怪的音調講話，這是我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事。電影設定的寫實調性很清楚，我不可能接受一個才四十幾歲的女演員，去演一個六十歲的媽媽。

團隊曾經問我，這個演員需要有什麼樣的條件？我說，是「少女感」。

少女感？可是主角阿蕊明明是個六十歲的歐巴桑啊！

另外在跟演員碰面的時候，還有一點我特別在意，就是演員不能看起來有苦相，阿蕊不能是一張悲苦的臉，眉眼之間不能是抑鬱的。

台灣戲劇所呈現的媽媽角色，大多數都是壓抑自我，犧牲奉獻的苦情傳統女性，這與我的認知其實有很大出入。許多台灣媽媽確實一輩子為家人子女付出，但同時，她們很多人是有職業，有專長，有在工作的。《本日公休》的主角設定來自我的理髮師母親，她也是個普通的台灣歐巴桑，一輩子開家庭理髮店，照顧家裡的同時也靠著一技之長賺錢，有很多朋友跟客人，甚至還常常揪團出去玩。

身為一名女性導演，好像很容易被想像成某種女性自我成長的標竿。有次我接受時尚雜誌訪問，他們用在我身上那些美好的形容詞，總覺得更適合形容台灣歐巴桑——比起那些投射在我之上的嚮往，我反而更樂意學習歐巴桑的生活態度。

台灣歐巴桑不悲也不苦，她們的日子過得豐富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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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陸小芬的時候，我坐在會議室，突然聽到外面樓梯傳來她哈哈大笑的聲音。她走進來，一張臉素淨，穿著非常普通的休閒服，提兩袋水果。

看著她活力充沛中氣十足，面對面用台語講話聊天的樣子，就像一個普通的熱情阿姨，竟讓我幾度差點忘記，面前的這個女人可是退隱多年的大明星，拿過一次金馬影后，兩次亞太影后，人生經歷過大風大浪，演過無數很驚人的角色，是台灣電影史上最重要的女演員之一。

很快我心底便知道，陸小芬就是我尋找多時的女主角人選，眼前的她讓我完全相信，她可以演出一個普通的家庭理髮阿姨。對演員來說，演超級英雄很簡單，演普通人反而最難——普通並非不用表演，正因為普通，演員必須具備理解人性的能力，才能夠細膩拿捏與真實生活的距離。

在跟陸小芬工作的過程中我更深入認識她。她當了一輩子演員，曾是天天活在鎂光燈鏡頭下的大明星，經歷過各種非常人能想像的起伏，但是她刻意把自己活得很簡單，對人對生活不抱怨，也不自憐，整個人很快樂，有一種高中女生的好奇，期待各種有趣的事，很想嘗試各種自己沒做過的，會哈哈大笑然後害羞的掩嘴，非常可愛。

那樣的哈哈大笑，是我想拍進電影裡的笑。

電影最後有一場戲，是主角阿蕊跟幾個好朋友開車出去玩，歐巴桑們在車上嘻嘻哈哈地感嘆，要等小孩有空出門玩，要等到腳都不能走路了吧。

寫這句台詞的時候，我內心閃過一抹很深的歉疚，那是所有為人子女共有的。

現實生活裡沒能做到的，在電影中，我想要讓她們很快樂。阿桑們自己開車上路，去拜拜，殺價買東西，去海邊玩。在海邊的時候，其中一個歐巴桑說她才不幫兒子媳婦帶孫子，她才沒那麼笨。另外一個說，她照顧老公十幾年，老公走了之後現在都沒有人來煩了，可以說走就走出來玩。

這是我想要跟歐巴桑們說的話，也是我想給這些地表最強生物的祝福：在最棒的人生階段，請自由的去享受生命，做一切讓自己開心的事吧。

本日公休，說走就走！

【理髮店本日觀察】
在台式理髮店長大的女兒，對於頭腦裡外的人生觀察。

【傅天余】
電影導演、紐約大學電影碩士，曾多次獲得文學獎與優良電影劇本獎，以緊扣生活的視角描繪當代女性的生命面貌。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劇集獎，並受邀拍攝多位知名歌手的 MV。電影長片《帶我去遠方》《我的蛋男情人》入選釜山影展、卡羅維瓦力影展、香港電影節、台北電影節。描述台味男子理髮的最新電影作品《本日公休》正在上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