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被社會侵犯而學會殺戮:《瘋狂女煞星》的限制與突破
看陸小芬如何殺絕五個強暴她的男人
看陸小芬的野
看陸小芬的艷
看陸小芬的辣
看陸小芬的狠
1982 年《瘋狂女煞星》上映,海報上陸小芬手持刀刃、眼神銳利但披掛類似白色床單包裹而成的裙裝,開高岔幾乎到私處。報紙上的電影時刻表,她則身著深色低胸禮服,胸前一片雪白,小手槍看起來只是裝飾,並搭配上述宣傳詞——要說是情色片的宣傳,也並無不可。
陸小芬在片中飾演女記者徐婉清。在一起廣告女星被富家公子強暴的大案裡,眾人皆責備女明星平素行為「不檢點」只是來刷知名度,只有她持續調查。不料女星一日身亡,她也再次因關切路上女性被嚴重性騷擾情事反被五名男子輪暴,因而展開殺光他們的復仇之路。
出自 1982 年《中華日報》電影版。 |
2019 年,女影策劃〈狂女起駕・復仇來襲:亞洲篇〉,橫跨日韓港台、六〇到八〇年代選片,讓我們重新得以審視亞洲文化裡誕生的女性復仇電影。歐美七〇年代後的 B 級片浪潮裡即可見以女性主角的強暴復仇片,後續女性主義論者對此有不同觀點,難有定論。今年女影引言提及,歐美在女權運動、反主流文化盛行時誕生這樣的剝削電影分支,「極盡剝削女體裸露與血腥暴力元素,低俗的高潮背後是女權抬頭與社會階級衝撞下的集體焦慮」,或許可以作為我們思考的開端。
以當時最引起爭議的《我唾棄你的墳墓》(I Spit on Your Grave,1978)為例,此片以長達三十分鐘的輪暴鏡頭為人所惡,影評人 Roger Ebert 便曾稱其為「一袋垃圾」。不過故事女主角 Jennifer Hills 倒和徐婉清有共同點:她們都是「新時代的獨立女性」,Hills 是從曼哈頓遷居小鎮的作家,希望幽靜偏遠可以幫助她完成首部小說。徐婉清則是報社裡的「一顆煞星」,仗義執言個性不時讓主管頭痛。兩人都時常單獨行動、性格堅韌,而強暴她們的男人幫眾則多為社會中下階層工作者。《我》片中一重要橋段,是施暴者們試圖逼女主角為其中一男子破處,也顯露強勢性別反為社經地位弱勢者的性焦慮。
因《我唾棄你的墳墓》被罵翻的導演 Meir Zarchi 後來說明,Jennifer Hills 的遭遇其實來自他的親身經歷。有天晚上他在公園邊目睹一名年輕女子帶血、赤裸從樹叢中爬出,得知她在行經陰暗捷徑前往男友家過程中被強暴。帶她前往警局時,Zarchi 感受到警察對此案的漠不關心,引發他寫下 Jennifer Hills 與她的受害、復仇故事。為 Zarchi 說話的還有以《男人,女人與電鋸》(Men, Women and Chain Saws,1992)提出「終極女孩」(final girl)理論,改寫恐怖片裡女性形象的克洛佛(Carol Clover)。她在書中提及,電影裡的殘暴使觀眾視角全然同理女主角,即便是男性觀眾,也會站在女主角這邊,贊成復仇。
先完全摧毀再賦權,到底是不是賦權的必經之路?摧毀過程中引來的享受目光,道德上是否合情合理?《我唾棄你的墳墓》與《瘋狂女煞星》勢必還是會回到這樣的疑慮。如今重看,強暴段落依然帶有窺視的刺激興奮感,也有許多人會因此感到不適。為什麼主打陸小芬,當然是為了她的胸與她的臉,被追殺時扯爛衣服、無助的性感身軀服務了多少慾望的眼睛。即便是復仇段落,每殺一個人就換一套裝,踩馬靴、化全妝美麗,說是 M 性格異男的性愛幻想,也十分合理。
此次客座選片人卓庭伍於講座中分享,同單元播放的香港電影《沙膽英》,其實也被要求放很多不必要的裸露。陸小芬當年因《上海社會檔案》大紅,趕拍《瘋》片於大概二十天內完成劇本,邊寫邊拍,還需要顧及票房等等。在一個難以要求完全政治正確的年代,我們還能如何看待這樣一部電影?特別是,導演楊家雲是男性主宰影視業時期少見的女性導演。
「我想,今天晚上你一定睡得很好,強暴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氣。」——《瘋狂女煞星》
電影雖然聚焦在徐婉清的經歷,卻是由朱姓廣告明星的性侵案為起點。故事一開始,我們看到她拍攝一個情境奇妙的廣告,草原上被開槍後,倒在地上爬行直到拿起化妝品才復生微笑。男性導演要求「笑得性感一點」時她不滿離去,搭上公子哥李世傑的便車,因此被性侵。從不滿男導演的指揮、要求,朱展現了某種自主意識與反抗能量,但這樣的能量,卻在後面的審判場景被李世傑、及他身後整個社會給扼殺。
開庭時,她先是被要求「把扣子扣好」,而後李講述了一套完全不同的故事:朱既然是豔星,拍廣告時「勾引了全香港的男人」,怎麼可能被性侵?是她主動勾引的,她換衣、她一舉一動都是在表述主動。李的律師十分有把握,說只要照他的說法一定會贏,側面表示了:這個社會根本不可能相信一個性感的女人可以被性侵。甚至徐婉清的未婚夫也持相同論調——「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說的,姓朱那個模特兒,根本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
如今看來,朱姓女演員的遭遇隱隱對應現實生活中的陸小芬。明明《上海社會檔案》內涵近似於傷痕文學,看點卻一直在她的胸部;而不只一部《瘋狂女煞星》,彼時幾乎所有人都想拍一部陸小芬的女性復仇片,看她被近似奇觀式地輪暴,再華麗地、美豔地、火辣地展現強勢。朱姓女演員的慘劇,像是為所有被社會慾望的客體留下一絲哀悼與同情。
而劇中徐婉清被強暴後,楊家雲也細膩拍攝了她的不知所措與痛苦。雖知劇情走向勢必如此,但當未婚夫得知她的遭遇說出「我的未婚妻被五個男人強暴,叫我怎麼面對我的朋友」時,依然讓人覺得恐怖。
從剝削電影與社會寫實中走出一條折衷道路,《瘋狂女煞星》難以定義,但這也是它值得被重新關注的原因。《瘋》片上映的 1982 年,同時也是台灣女權運動值得標記的一年。婦女新知雜誌社不畏提倡「新女性主義」的呂秀蓮入獄在前,依然成立,每月發行《婦女新知通訊》,成為台灣解嚴前重要的性別運動基地。在慾望的眼睛與產業壓力下,身處觀眾的刺激需求激增、性別權力關係變化劇烈的時期,八〇年代的女性們是否曾找到一點點反抗的敘事能力,即便不那麼純粹?這是屬於我們歷史的一部分,正因為混沌,更需要重新思考。
【後記】楊家雲導演後以紀錄片《阿媽的秘密─台籍「慰安婦」的故事》獲第 35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也喚起大眾對慰安婦議題的認識。從《瘋狂女煞星》到《阿媽的秘密》,楊家雲走過三十年的導演路思考,歡迎親至女影導演場感受。
時間|2019.10.11(五)19:30
地點|思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