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作為一種示愛,以及反之──陳珊妮的情歌們
我認識陳珊妮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女王了。
——雖然更多人對她的稱呼是公主,或者老師。前者是某次助理稱呼她「冰雪聰明的公主」,傳開後「公主」便成了官方認證的稱號;而後者則大抵出於行業內對製作人及前輩的敬重,再加上 2007 年開始她在《超級偶像》長期擔任評審,「珊妮老師」從此叫著順口。
但無論如何,對於陳珊妮這樣高不可近、擁有一顆鋼鐵心臟的人物,我們總習慣稱呼她一聲:女王。
所有人都清楚,那絕非披在外表的人物設定。珊妮的冷酷剛硬,多年來從未變過,即使人人知道她鍾愛 Hello Kitty,卻也曉得那只是某種點綴式的、無傷的反差。
2022 年,她的新專輯《調教》發行,內頁翻開盡是皮繩捆縛、鞭打愉虐,於是她又多了一個稱號:主人。發片專場《調教X教條》開場,陳珊妮以巨人的姿態站在三層樓高的高台上,在一片齊聲吶喊「主人我愛你」之中,她徐徐張開雙手,睥睨眾生。
但也是在那場演唱會裡,眾人膜拜的女王一時收斂起霸氣,脆弱就從歌詞的縫隙裡掉了出來:「應該是怕了寂寞」。
那是 2001 年,陳珊妮寫給楊乃文的〈應該〉。歌詞如囈語般一再重複,「應該是怕了寂寞。」前一秒身姿巨大的女王卸下裝扮,一瞬間把自己縮得好小好小。
巨大的落差讓我再次驚覺,陳珊妮的女王外表之下,還存在一個姿態低下、渴愛近乎卑微的 B 面模樣。
女王的 B 面
曾經以為珊妮始終是寫下「曾經不可一世/變成一般見識」「當資訊文明正以文本儲存我」、那樣永恆犀利而充滿洞見的冷靜旁觀者。但在 2020 年 8 月,她把自己自 1994 年首張專輯以來的音樂作品都上架了數位平台,對於像我這樣錯過時代的聽眾而言,千禧年之前的珊妮,一切都顯得新鮮。
1997 年《當壞人還沒變壞的晚上,在女巫店》,長達一個月的實況錄音記錄下當時咬字還不習慣翹舌、會把「長頭髮的狗」讀成「藏頭髮的狗」的珊妮。第一張專輯裡的〈女人肚子餓的時候〉:「想起美國一個男友/聽說他手藝不錯/喜歡用砂鍋/可惜只煮些青菜蘿蔔/爸經常什麼都不做/菜不好吃也不說/媽一面還嫌他囉唆/一面在廚房裡繼續幹活」歌詞和唱腔直白地可愛,獨立女王也曾經有過無厘頭的一面。
而早在珊妮煉成女王身態之前,那個渺小又卑微的 B 面就已經存在了。
1995 年的《乘噴射機離去》,當時的陳珊妮還沒修煉出百轉千迴的婉約唱腔,橫衝直撞的年輕歌聲真氣亂竄。宣傳期上《龍兄虎弟》打歌,辛蒂露波的金色爆炸捲髮搭配藍色眼影,旁若無人地唱著:
「我不敢和你見面/我不敢和你見面/找不到合適的鞋/我不敢和你見面」——〈找一雙鞋〉
藏在直率的歌聲裡,戀愛少女的膽怯與不安無法掩飾。那種找不到鞋就不敢見面的低姿態,貫串了陳珊妮日後寫情歌的位置,仰望而小心,低微且渺小。
到了 1999 年的《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這時的陳珊妮已經脫去直來直往的唱腔,唱起情歌來更加曖昧旖旎,配上那些自陳脆弱的歌詞,傷痛更劇。
「眼眶小一點/掩飾我的不安全/不完美」——〈夏雪〉
「注定這個世界/錯是對我不是你/而事到如今/選擇逃避去旅行/這次旅行/最捨不得你」——〈遠行〉
專輯同名主打歌裡,她一再反複地唱:「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語氣冷靜,卻幾乎撕心裂肺。後來發現珊妮經常重複歌詞(後來甚至有夏宇為她寫了一首〈當傾斜的傾斜重複的重複〉),唱在那些情歌裡,像是自我催眠,又似乎是被圍困在情愛之中的徒勞之鬥。
關於跳不出的情感迴圈,又有 2000 年《完美的呻吟》中的〈等待〉可作為代表。〈等待〉歌曲尾聲,背景鋪襯的旋律,正是帕海貝爾的名曲〈卡農〉,而珊妮就在這無限循環的旋律中,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但願我還在等/你愛我嗎/但願我還有機會/請勿在今晚回答/請勿在今晚回答/別管我多優雅的等待/請勿在今晚回答」——〈等待〉
然而要說《完美的呻吟》裡,最有別於珊妮女王形象的歌曲,我的私心選擇卻是〈6月29日〉。表面上是失戀少女的自我喊話,但鑽進歌詞裡才發現,每一句都是反著講的,說的是不再想你,反面的意思是不想忘記。
「因為我要努力長大/首先要改掉壞習慣/包括在深夜打越洋電話給你/假裝沈悶/假裝祝你生日快樂/期待某一年的6月29日/若無其事的逛街/若無其事的約會/若無其事的度過/從來不認識你的一天」——〈6月29日〉
女王威風如斯,也會這樣卑微地對一通生日電話感到徬徨。
主奴切換
2004 年,陳珊妮發行《後來,我們都哭了》,至今依然是我認為,最完整呈現珊妮渺小 B 面的專輯。當時的出版文案上寫,這是一張「純然的情歌專輯」,歌詞本裡摺疊了挑逗淫蕩脆弱病嬌,陷溺在情歌裡的女王,赤裸地剝開種種不應該展露的反面。
女王的反面是,早在《調教》中扮演主人之前,她就先當過一回奴了。〈您興奮了嗎〉以服務者的口吻詢問,道盡愛情中的渺小,甚至自賤:
「熱情一偏執/天真變無賴/關係越失控/越非常期待/我是那麼小 那麼小 那麼小心翼翼/那麼小 那麼小 那麼小聲哄你開心/您興奮了嗎」——〈您興奮了嗎〉
自賤之後還有自虐,以跪姿匐地,那是真正的卑微到底了。
「你說他夜裡對你刑求/我要驗你的傷/我要救你/我要獻上特別服務/Oh 讓我愛你/讓我愛你跪著舔你的傷口」——〈驗傷〉
2022 年的《調教X教條》演唱會上,陳珊妮久違地唱了〈驗傷〉,然而女王與奴的身份對調,她身姿輕蔑地腳踩舞者,享受被跪舔傷口的快感。(但又忍不住想,她身上的傷口會是什麼呢?)
當然,還有那首〈情歌〉。2011 年,中國電影《失戀33天》把這首 2004 年的〈情歌〉用作電影的主題曲,許多人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連同電影情節,一起陷入珊妮的歌聲之中。後來〈情歌〉成了她最出名的代表作之一,多年來演出時總不會少了這首歌,每一回鋼琴前奏一下,就形成一個無法逃開的漩渦。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賴著我一直不肯走/我想是緣份哪裡出差錯/情歌才唱著不鬆口/我想是天分不夠難掌握/唱不好的你愛我」——〈情歌〉
而或許只有最長情或善於考古的聽眾記得,1994 年的《華盛頓砍倒櫻桃樹》中早有過一首同名同姓的〈情歌〉:
「而我:只是難過/想得太多/你不在身旁/覺得寂寞/只是難過/想得太多/找不到理由/為你心痛」——〈情歌〉
橫跨近十年的情歌對話,姿態不曾改變。許多戀愛裡的人熱愛引用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名句:「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聽陳珊妮唱情歌,竟也聯想到同一句話。
再冷靜犀利的時代旁觀者,在愛情裡都只有一顆小灰塵的高度。
應該是⋯⋯
舊作上架數位平台那一年,馬世芳在臉書上回顧那些他和珊妮共有的青春,文章中這麼定位陳珊妮在華語流行音樂中的位置:「在『慘情歌』氾濫、女性歌者『人設』經常被定位成『怨婦』的九十年代,這些歌寫出了非常不一樣的女生故事。」
正因為她擁有最鋼鐵般的女王外殼,並且數十年來毫無破綻,所以在唱起這些小小的、低低的情歌時,當中的劇烈反差才更饒富趣味。
又想起樂評人陳冠亨寫過,珊妮的作品都得「翻過來讀」:「比如〈捆缚〉的主題其實是『擺脫捆缚』,〈他說〉是『別說幹話』,〈確幸〉都不能確信」——或許主人與奴、高高在上與低賤姿態其實也是一體兩面、正著寫是卑微乞憐,反過來讀是倨傲施捨。聽者膜拜,情歌裡的陳珊妮,依舊是站得最高的女王。
是這樣的嗎?
不久前填了一份關於元宇宙的問卷,其中一題是這麼問的:「元宇宙裡可以調閱已知的全人類公開意識資料,你最想調閱的是什麼?」想了想寫下,「想知道陳珊妮是用什麼心情,寫下這些情歌的歌詞。」
「應該是怕了寂寞。」——元宇宙裡的陳珊妮,會這樣回答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