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像我這樣的歌手到處都有──專訪薛詒丹，音樂作為漫長的反彈

can i leave my dream

2018 年，重慶。一場世界巡迴演唱會總彩的舞台上，薛詒丹的心大喊著好想回家。

她不是和聲新手，唱巡迴也不是第一次。劉若英，蔡健雅，戴佩妮，林俊傑；音樂圈的朋友幫她取了一個半是玩笑的綽號：丹后。不是玩笑的那一半，是她攤開來彷彿星星排隊的履歷。

她幫自己取的綽號，卻是「音樂公務員」。2018 是她職業生涯最充實的一年，隨時都有工作，小至婚禮歌手，大至世界巡迴，每個星期飛出去三天，和一起巡迴的樂手們同住。那些樂手都是行家，空閒時彼此分享歌單和演奏技術，薛詒丹有時加入，有時偷聽，把別人喜歡的音樂放進自己的手機裡。

可是，好想回家。和其他人不是不熟，但她不是那種可以在同住一房時大力甩門，或者相約下樓吃飯的人。她喜歡早起，花很多時間開機，一個人到飯店餐廳吃一頓很久，很久的早餐。巡迴生活對她來說是習慣，但原來她根本就沒有習慣。

「其實我都 SOP 了，收行李，搭機，工作也很認命在做。」她說，「但那天在台上，我好想哭。」

丹后終究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只是在巡迴之後，安排了一次個人專場。當時，她自己寫的歌只有三首。

「我後來才意識到，巡迴唱二十場和唱一場是一樣的，credits 上它就只是一件事。」結束那次個人專場之後，丹后決定開始做自己的作品。「只有做自己的歌，我留下的是我的痕跡。」

怎樣的大人

做自己的歌不容易。「老實說，錄〈太安靜〉那張 EP 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歌該怎麼唱。」專業和聲快五年，回到一個人才發現只摸索了自己一點點。

她索性把音樂公務員的工作都推掉了。不過，婚禮歌手網站上依然放著她的聯絡資訊和演出影片。

她說自己「一直以來都過著刪去法式的人生」，但對於刪去的，並不總那麼篤定。

如今再談起曾拿下金曲最佳演唱組合的歐開合唱團，她會很不好意思，因為其實已經離開很久，離開前也將女中音交接給現任團員了。2012 年 4 月，即將畢業的她加入歐開，最忙碌時一年飛十幾個國家演出；2013 年樂團入圍金曲獎五項，連同評審團大獎，一共拿了三項。A Cappella 天團接著便收到各式合作邀約，一切可謂築夢踏實。

她卻在隔年樂團歐洲巡迴時決定要走。

「團員們都很強，我在團裡其實是輔助，唱吧嘟吧嘟唱了三年。我還沒有嘗試過別的事情。」

此刻回望，加入歐開也是刪去法。研究所唸企管，畢業前投了幾份外商公司履歷，面試一次她就知道自己不喜歡。正好大學時人聲課的老師打電話來，說歐開在找團員，要不要試試？她承認當時的自己因為那通電話而鬆了口氣、放心把商管之門關上。

此後，她將不斷在 the road not taken 情結裡掙扎。離開樂團後的那個跨年，歐開合唱團受邀上五月天的舞台，她竟不敢開電視看轉播。「是對的嗎？我就一直想，我做這個決定是對的嗎？」

跨年後，她帶著一盒 GODIVA，拜訪朋友介紹的一棟爵士樂手共居宅，臉上掛笑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阿丹。我是一個歌手，可以和你們一起試試看嗎？」

倒敘

薛爸爸和薛媽媽沒想到，從小叛逆的二女兒離開歐開之後會決定繼續歌手人生。「大家好像都覺得我是在嘗試，在玩。雖然我做得很好，但玩完就會回到某個地方。」

回到哪裡呢？她小學到高中唸的都是音樂班，學古典樂，修豎笛和鋼琴。薛媽媽自己兒時也學鋼琴和古箏，在家放古典樂給女兒們聽。

家中第一次出現 J-Rock 的時候，薛媽媽完全不能理解。

「她聽不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自己去找那些東西來聽。」薛詒丹說，「她嚇壞了。」

薛媽媽不知道，大女兒有天帶著妹妹參加閨蜜趴，趴裡有個酷酷的姊姊，深深抓住小阿丹的心。「她拿出一張專輯，說妳看，這個彩虹樂團的 HYDE，超帥的！！」小阿丹崇拜聽搖滾樂的帥姊姊，古典樂和媽媽在她心中，忽然不再是唯一。

薛媽媽是常見的嚴格家長。當薛詒丹拿第一名回家，她會說「下次能不能繼續拿第一名才是重點」；當薛詒丹高中開始參加熱音社、歌唱比賽，她說：「這次是妳最後一次玩了。」少女阿丹乾脆不再告訴母親自己在做什麼，只有比賽得名的時候才講。

「得名之後才講，她會比較放心。」

如果說不同時期仰望的對象，月亮般影響她的選擇，母親則像是太陽般嘗試固定她的軌道。她看似脫軌而出，但驀然回首，母親的每一句話卻深深暗示著她——高三那年，她第三度參加雄中雄女歌唱比賽。前兩年都拿前五的她，這年卻沒有名次。不小心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媽媽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人啊，就是要懂得見好就收。

因為這句話，薛詒丹大一那年就沒參加校內歌唱比賽，「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要見好就收？」事實上，這句話何嘗不是後來的她？在每一次離開、放下的場合，前一秒她明明都在原處做得那麼好，好到當她提出要離開歐開時，所有人的反應是：蛤？

雖然如此，沒參加比賽那年，她還是坐在台下，比評審還認真抄筆記、分析每一個參賽者的優劣勢，想像自己面對這個人時有沒有勝算。

隔年她忍不住還是報名了，而且果然拿了冠軍。

那句見好就收的提醒，在她身上終究不只是媽媽想像的那樣。

沙發危機

離開歐開之後，阿丹成后之路多線並行。吃完巧克力的爵士樂手們承認她能唱（當然不是因為巧克力的緣故），開始帶沒有爵士基礎的她跑 Jazz House 演出。另一邊，歌手朋友某次請薛詒丹代班公視節目《音樂萬萬歲》的和聲，合作愉快，她後來一連參與四季，在第四季時成為主唱之一。

在合唱團裡和聲的專業，成為她編寫《倒敘》中歌曲的強項。不同於多數華語流行樂將和聲往後放，《倒敘》不只在混音上有讓主旋律與和聲平行的意識，在〈can i leave my dream〉甚至直接以多部和聲作為開場。

雖然專輯裡不唱爵士，但爵士的養份也讓她在處理〈沒有月亮那天〉這樣五拍曲子時游刃有餘。編曲上，〈Summer Café〉末段倍速變速的器樂，也隱隱有爵士舞台上的即興火花。「這首歌在現場，我們確實就都會讓樂手 open jam，會比專輯裡長更多。」

雖然自覺因為外表氣質帶給人距離感，但走跳爵士圈的那段日子她倒是遇到不少貴人——還有怪人。曾有合作樂手想要「栽培她」，開給她一大份歌單，她後來才曉得那些歌全都很少人唱，是偏艱深的標準曲。仍舊一首首練完，那些歌也真的讓她的唱功進步。

也有次演出後，樂手說「想要找她好好聊聊」，然後一口氣罵她兩個小時。

「他就說，妳剛剛的演出真是爛透了，」回憶這些，她毫不激動，「然後說，像妳們這種漂漂亮亮的歌手，到處都有啦，我們樂手看到妳們這樣的，就直接 next page，見一個換一個。」

她笑笑的，什麼也沒回。聽完兩小時洗臉，下回繼續同台。

「我可能是那種吸收型的人吧。個性和聲音都是。」低調，沉著，重物掉在上面也不反彈，一塊逆來順受的海綿。但真的想學想改進的，也都吸進身體。

在台灣，商演等級的和聲歌手是推薦制，要圈內人士推薦、和聲統籌審核才有機會加入。推薦薛詒丹進《音樂萬萬歲》的那個朋友見她駕輕就熟，便將她引介給知名和聲製作人馬毓芬。

馬毓芬給薛詒丹的面試功課，是學劉若英唱歌。「第一次寄錄音過去，被打槍。第二次就通過了。」薛詒丹的明星和聲之路這樣開始。

馬毓芬告訴她，選她做劉若英的和聲，是因為劉若英的音域偏低，偏柔。就像她。

但薛詒丹也想要做一些不像她的事。

生存偏見

最初和專輯製作人小畢討論《倒敘》時，薛詒丹說，她想要做一張「很酷」的專輯。

「我覺得我也是可以反射什麼東西的。」自認吸收型的她說。

可能因為薛詒丹在爵士和和聲界的扎實表現，小畢一開始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所謂的酷是職人的酷，想像他們要做的專輯是一張充滿變拍、轉調和特殊音階的作品。他對選曲中的〈倒敘〉和〈怎樣的大人〉的曲風提出疑慮，認為和其他曲目違和，薛詒丹卻在這時告訴他，她心中的酷不是那樣的啊。

「在我小時候，阿妹這樣的巨星唱的歌對我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我知道我可以駕馭大眾流行，也寫得出來，而且我相信我們做出的流行樂也不會是真的很大眾的那種。」

她說服了小畢。「我就跟他說，我們並不是要刻意接近觀眾的耳朵，而是，這也是我的一部份。」

專輯 Intro 之後的第一首歌〈飯後點心〉一播，熟悉薛詒丹的聽眾大概就明白了她的企圖：當代華語 R&B 帶點淡淡 ​​Chillout 的編曲，以及俐落、擔負帶領 groove 的 bass line，背景裡還墊了細細 Lo-fi 聲響。 那不是我們在〈南門路上〉或〈月夜愁〉裡聽過的薛詒丹。

在〈沙發危機〉和〈沒有月亮的那天〉，她在主題上也嘗試情愛關係書寫，跳出以往〈太安靜〉時期以成長領悟或記憶出發的命題。她在〈沙〉裡和李英宏笑罵，在〈沒〉裡寫不小心成為第三者的友人的心事。

「善良的人也會犯錯的。」她說。

當我們談到〈飯後點心〉和〈生存偏見〉這兩首歌，我才意識到她並不只是逆來順受的。這兩曲寫在都會生活中成為他人談資的壓力，以及對他人總是要糾正他人的反擊，「其實我那時候被樂手罵，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啊。」

「我不是一個特別樂觀的人，也不是一個特別悲觀的人。寫出這些歌，是想和大家分享我在成為大人的過程裡怎麼 went through 這些事。怎麼釋懷這些事。今天狂喜明天狂悲，這樣的情況是很尋常的。」

她沒有在遭受那些對待的當下顯露情緒，而是笑笑的，忍下來。然後，經過一段時間，這些事情被她寫成了歌。

音樂正是她漫長的反彈。

飯後點心

這些歌，獻給都會裡低對比度的平凡人。「我覺得我是一個平凡人。每個人去除掉名聲之後，都是很平凡的。」

她的歌迷就像她，低調，少吭聲。前陣子她一個人到一〇一喝酒，回家之後粉專收到訊息，網友說剛剛在店裡看到她，不願打擾，只想讓她知道有人認識她，認出了她。

開玩笑說自絕退路不接案，現在的薛詒丹生活規律，凌晨一點前入睡，早上九點前起床。整理房間、做飯，每天固定跑四公里。剛開始過這種生活時她不太適應，但就像對待奔跑的心情一樣：

「以前我會去想，今天跑太慢或太快了。現在我已經完全可以接受自己每一天的速度不同，只要跑完四公里就好了。」

製作團隊要幫她想一個新的頭銜，先前的「都會爵士女聲」不能用了。說是團隊，其實就是經紀人、媒體宣傳、她自己三個。討論到一半，大家說起她的音域雖然偏低，但很細緻，唱起旋律線複雜的歌也全是詮釋。這點很棒，但怎麼放進頭銜裡？

想來想去，最後想到「時髦」。

「所以要澄清，『時髦創作女聲』不是說我這個人很時髦，是我的聲音很時髦。」

時髦創作女聲阿丹至今仍在吸收一切。今年某次演出後有人走向她，帶著善意對她說：「妳真的很不適合穿粉紅色。」

時髦創作女聲笑笑的，客氣地回「謝謝指教」。

也許，這會成為她將來的某一首歌？

沒有月亮那天

專輯發行之後，〈Summer Café〉的 MV 在高雄鹽埕第一市場拍攝，拍後有現場演出，來了一群歌迷——典型的薛氏歌迷，聽歌時站著不動，面無表情，安安靜靜——下台後小畢笑她：妳的歌迷未免也太冷靜了吧。

演出後她卻聽在現場的同學說，媽媽有來看她的表演。

薛詒丹想起有次回家，不經意聽到媽媽哼著她為手遊《陰陽師》所唱的角色曲〈Eclipse 蝕〉，才知道，媽媽原來是會聽她的歌的。她在市場人群中尋找媽媽的身影，但媽媽已經偷偷溜走了。

兩週後，忙完一波專輯通告的她再次回到高雄老家。媽媽看見她，對她說了一句她從來沒有想過的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妳會做出一張這麼好聽的專輯。」
 

 

 

aDan 薛詒丹《倒敘 Flashback》

收錄曲目
01 Intro・02 飯後點心 Story on Sale・03 生存偏見 Survival Bias・04 沙發危機 Sofa So Bad (feat. 李英宏 DJ Didilong）・05 can i leave my dream・06 Interlude・07 Summer Café・08 怎樣的大人 One of a Kind・09 沒有月亮那天 No Moon・10 倒敘 Flash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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