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浮沉香港的歌──黃衍仁,香港的濁水、窄路及其他

寫給浮沉香港的歌──黃衍仁,香港的濁水、窄路及其他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1.11.2022

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競技場上,同場角逐的有以《攻殼機動隊》聲名大噪的日本大師川井憲次,也有從台語歌轉入電影配樂的當代大師林強,以及傳藝金曲獎和金馬獎的得獎者李哲藝和許志遠。而從中突圍而出的,是來自香港的獨立歌手黃衍仁。

做配樂,黃衍仁其實亦是經驗豐富,只不過過往他的守備範圍大多在劇場和獨立電影,以更接近於手工業的方式操刀音樂製作,若真正要說商業長片配樂,《窄路微塵》不過是他的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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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衍仁以《窄路微塵》獲得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大多數台灣觀眾第一次在電影裡聽見黃衍仁的聲音,或許是 2016 年的《一念無明》,電影裡用上了他的兩首歌:〈裝睡的人〉和〈逆瞄〉。五年之後,他憑著《濁水漂流》一舉入圍當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原創電影歌曲兩項大獎,卻因為因為疫情無法來到台灣,遺憾缺席當年現場演唱入圍歌曲的機會。

幸好相隔不過一年,黃衍仁再次以《窄路微塵》入圍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事情原來是有些波折的:電影主題曲〈在路上〉原先也入圍了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但事後製片方提出歌曲並非為電影原創,因而決議取消提名資格。

今年黃衍仁終於來到金馬,雖然依舊錯過在舞台上獻唱的機會,但這回他上台拿了獎。

絕望中的微光

《濁水漂流》的片尾,黃衍仁用悲吟的聲音唱著:「回家吧/天黑前回家吧」。那是電影中一群露宿在香港深水埗街頭,遭到政府惡意清場的街友,在社會最底層的位置,仍舊嘗試護衛自己的尊嚴。而在《窄路微塵》中,同樣可見電影人對於香港底層人物的關懷。

電影構想雖然早於 2020 年,但大疫時代卻為故事帶來更為切身的感受:經營清潔公司的窄哥雇用了年輕的單親媽媽 Candy,在疫情之中穿梭於香港的店家與豪宅提供清潔服務,然而在不穩定的時局裡,一點點的無心之過,隨時都有可能將「勉強過得去」的人推入底層。

對導演林森來說,打中學就一起玩音樂、跑社運的黃衍仁自然是《窄路微塵》配樂的不二人選。那些對於香港時局的深刻觀察,向來是林森和黃衍仁在各自創作之路上的重要主題——在《窄路微塵》之前,林森就拍攝過記錄保衛皇后碼頭的紀錄片《人在皇后》、關照蝸居少女的短片《綠洲》,以及之後和任俠合導、以反送中為故事背景的首部長片《少年》。

《窄路微塵》裡同樣可見對於香港防疫政策的批判,然而故事更多的著墨之處,還是在於窄哥和 Candy 兩個邊緣徘徊人物的相互憐惜,因此在配樂上,黃衍仁也一反《濁水漂流》時的沉痛,以低音電吉他和烏克麗麗代表兩個角色,作為電影配樂的雙線基調,少了一點控訴,多了一些微光。因而電影雖以窄為名,在香港逼仄的巷弄斗室中,反而以聽覺開創了開闊且溫暖的空間感。

這當然是他們刻意的設計。看完劇本之後,黃衍仁首先想起另一位香港獨立音樂人曾永曦創作的歌曲〈在路上〉,最終這首歌成了電影的主題曲,旋律和歌曲溫暖的氛圍也成了配樂的基調。對於參與過大小抗爭的林森和黃衍仁來說,此刻的他們更想給香港人一點陪伴的暖意。

「在路上有一暗淡的出口/每一小步仍在努力尋求/不需要配給的自由/小伙子  勇敢地成就」

——黃衍仁〈在路上〉(詞:曾永曦/曲:曾永曦、黃衍仁)

黃衍仁說,「可以想像香港在疫情、政治下都不容易的生存狀態,但是這個影片是很想提供一種,像一個溫暖的擁抱給觀眾,音樂也是走這個方向。」

歌裡的抗爭

「絕望是一種福音/我願共你分享/旗幟燃燒過後的灰燼/可滋養這片土壤
絕望是一種福音/我願共你分享/殺戮裡建構的這個身份/不再令你情緒高漲」

——黃衍仁〈絕望是一種福音〉(詞曲:黃衍仁)

在《窄路微塵》的希望微光之前,黃衍仁寫過一首〈絕望是一種福音〉。而那些絕望,是在一次一次的社運抗爭中累積的。

走入社會運動的起點,竟然也和林森緊密相關。黃衍仁的高中第一年,他踏進了俗稱「八樓」的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當時只是跟著林森一起上樓學吉他,正巧林森的姊姊是當時組織的核心成員,那裡於是成了他的社運啟蒙之地。

在那之後香港發生的大小事,他肉身幾乎無處不在:反世貿、保衛皇后碼頭、喜帖街運動、反高鐵苦行、菜園村事件、反政改,一直到後來的佔中、雨傘運動和反送中,黃衍仁始終是站在抗爭第一線的人。

而在那之中,歌當然也沒有缺席。

2003 年他開始玩音樂、同時開始跑社會運動,在黃衍仁的生命歷程裡,創作和社運的軌跡幾乎是完全重疊的,對於香港的深愛和憤怒,都寫在歌裡了。

許多香港人也是在抗爭現場第一次認識他的歌,在許多社運的場合反覆響起——從 2009 年開始為反高鐵寫下最初的創作〈一小時生活圈套〉和〈轉念始於足下寸土〉,到後來 2011 年七一遊行前寫下的〈堵路歌〉、反送中時期改編智利抗爭歌曲〈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的〈自己人!團結唔會被打沉!〉等等。

「鐵一般的秩序是路障只會讓我們跌倒/洶湧的資訊教我只看到虛無/扭曲的信仰把歷史與直覺消耗/要我忘記結局並未寫好」

——黃衍仁〈轉念始於足下寸土〉(詞曲:黃衍仁)

而歌曲與社運的關係,就連在配樂作品中也可以見得。

2016 年,和黃衍仁合作多次的香港獨立導演許雅舒,再次在電影《風景》中找上他做配樂。《風景》以 2012 年的佔中為主軸,片裡出現的那些抗爭場景,黃衍仁都親身在場,而他也將真實的社運經驗寫進音樂裡,在虛構的角色之外,以旋律作為抗爭的真實記錄。

翻開《風景》的原聲帶,當中的曲目名稱〈中環〉〈銅鑼灣〉 〈皇后碼頭 〉〈苦行〉,那都是黃衍仁的社運史。

浮沉的人

當然,黃衍仁的音樂裡不只有社運和抗爭。幾次的專訪場合裡,訪問者不約而同想替他拿下「社運歌手」的標籤,並非因為社運不重要,而是他的身份和創作之多重,絕不僅止於此。

除了做音樂外,黃衍仁也混劇場、當演員。他演出過駱以軍小說《西夏旅館》改編的同名舞台劇;2017 年演出舞台劇《西邊碼頭》的非法移民第二代,還藉此入圍了第十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男主角。

事實上,當初導演李駿碩找他加入《濁水漂流》,一開始也是想讓他當演個剛出獄的街友角色,直到過了幾個月,導演才正式邀請他做配樂。

創作從來不只有單一面向,不同立面彼此影響,才塑形出作品的樣貌。香港《明周》訪問他時,他是這麼回答音樂與戲劇的關係:「演戲會 inspire 我唱歌,唱歌也會 inspire 我演戲。配樂會 inspire 我思考戲劇的結構、呈現和敘事,它的雕琢也會影響我彈奏是對技巧、編曲的追求。」

創作的另一面,或許也是詩人。在馬世芳的廣播節目《耳朵借我》中,他解釋自己寫歌的過程,大多是先有歌詞,等到確定了想表達的事情之後,再往下進行譜曲——聽起來,就像在寫詩。

儘管他在臉書上謙稱自己並非詩人,但攤開他的歌詞,確實有詩意在其中。

「循例搖一搖無聲的禮物盒/想要告訴你什麼 /但我未有秘密/文字跌蕩在未乾的布上
/咀嚼著別人種的果實/喧囂暫別有間中一日/會聽到石頭呼吸/差點聽得到石頭呼吸」

——黃衍仁〈禮物盒〉(詞曲:黃衍仁)

詩的血液由來已久,小學六年級時周邊的同學瘋金庸,黃衍仁一個人超齡地讀劉以鬯的小說,深深著迷於文字的韻味。長大後他把《酒徒》寫成歌,在旋律裡寫意地唱著小說的文字。

「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

——黃衍仁〈酒徒〉(詞:劉以鬯/曲:黃衍仁)

除了劉以鬯,歌裡還有香港詩人廖偉棠、陳滅、飲江、曹疏影,甚至還有奈及利亞詩人 Ben Okri。

然而歌詞也好、小說或詩也罷,黃衍仁的歌寫的都是香港,也都是寫給香港。

走上街頭將近二十年,香港的社會似乎沒有變得更好,年復一年都得面臨時局越發晦暗的失落。許多人已經出走,但他依舊肉身鎮守,眼光永遠看著這座城市裡逆風飛翔的、飛蛾一般的、折了翅膀的人們。想起他改編詩人陳滅詩作的〈香港浮沉〉,像是在對香港說,也是對香港裡浮沉的人說:

「香港奮進/香港多情/香港囑我要珍重」

——黃衍仁〈香港浮沉〉(詞:陳滅/曲:黃衍仁)

 

|黃衍仁音樂作品:https://wonghinyan.bandcamp.com/

#金馬獎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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