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可以起身走動了──專訪陳煜典 ╳ 范承宗《脫殼》,走近一隻龍蝦的痛覺與永生
人的腦袋所明白的事理,也許是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應證的,例如宇宙,或者龍蝦。
理論上來說,龍蝦的細胞允許其無限分裂,中斷衰老,達到永生的狀態;理論上來說,成長中的龍蝦,歷經一次次的脫殼後,會變得更加的強壯且巨大。然而這兩種理論,人類基本上無法目睹,因為在發生以前,龍蝦就被人類吃掉了──聽起來像是一則無聊的冷笑話,有幾分后羿射日的意味,彷彿龍蝦有機會成為海上的酷斯拉,避免它統治世界,我們必須先吃為妙。
不過,假設我們無法涉入自然,只能作為純粹的見證者,那麼身而為人的意志,會如何被動搖呢?
《脫殼》也許是個解答。
這齣由劇場導演陳煜典以及藝術家范承宗聯手打造的特殊作品,進場前,容我們貼心叮嚀:你將目睹的,是你經驗之外的;你所感受的,亦將是牠/祂們日常所經驗著的。
劇場導演與藝術家的命中注定
以傳統工藝手法見長的范承宗,創作主題經常結合土地文化,或以自然生態為靈感發想,《脫殼》是范承宗首次與劇場的跨界合作,卻不是他第一個以「海洋意識」為核心的作品。
2020 年於嘉義縣布袋之裝置藝術〈龍宮〉,即是此思想的展現,如海底幻獸坐落於海濱公園,無論早晨或者傍晚都予以不同奇幻氛圍。是以,本次導演陳煜典找上門的合作,對范承宗來說是種「命中注定」的相遇。
說回陳煜典,那倒也是台灣劇場獨樹一格的存在,乃因他導演風格的高度自由性,過去實踐的作品如南管戲《行過洛津》,使原先幕後文武場站上舞台 C 位,大膽嘗試獲得高度討論;其後又在疫情期間創作「線上聲音劇場」,打造另類的兒童劇作品,使孩子在熟悉的自家空間中探索故事。還沒完哩,他與魔術師周瑞祥呈現的「新人類計劃」,再一次展現其充沛的導演才能,思索魔術與台下的觀演關係。至於這次與范承宗的合作,是他給自己出的最新難題──無劇本,無台詞,無明確的結尾座標,於有限空間中討論無限的自然循環。
事實上,《脫殼》的誕生契機正是來自於陳煜典的好奇:「龍蝦在運送的過程擠在狹小的空間中,其實是非常難受的,可是外表完全無法讓『人』感受這層痛感。因為無法證明龍蝦對於疼痛的感知,是否和人類感受到的是一致的。」
人類無法同理的痛,便成為劇場試圖抵達的目標。至於如何重現?陳煜典相信,超越人體身心所感之經驗,呈現上必當抽去舊有形式,例如語言,例如線性故事,例如深植我們記憶中的各種符號。而為了拆解刻板印象,又得讓觀眾立即有所感,這才找上了他長期欣賞的藝術家范承宗。
兩人聯手為《脫殼》打造全新裝置藝術的同時,也正在創造一種複合的劇場觀演形式。
《脫殼》如一場大型展覽,觀眾同時見證展品搭建之過程;也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一場表演,場上演出者一面搭建竹結構,也搭建起一連串事件的伏筆;同時,這還是個邀請觀眾參與其中的創作,當表演者離去以後,觀眾將能自由於場內台下走動,無論留下或者離去也都是自由的。若你選擇留下,便意味著,你選擇成為台上事件發生的見證者。
被好奇勾引的心,被空間限制之身
《脫殼》分為上下半場的呈現。第一個 60 分鐘,觀眾被定錨在座位上,是運輸過程中不可脫逃的龍蝦,是重度好奇之人,渴望觸碰場上散落的竹子、同時以成熟人的思維提醒自己「那是裝置,不可觸碰」。
總而言之──坐在觀眾席的我們,在這 60 分鐘,只剩下眼睛與耳朵,無法介入舞台;只能感受,無法移動;只能順應著好奇心,被即將發生的、尚未發生的事物逐步勾引著。
范承宗說其實在他搭建作品的現場,很常遇到這樣的情況,「特別是在戶外工作的時候,常常會吸引大家的圍觀,揣測我們在做什麼、會怎麼進行下一步。」他說,本次《脫殼》便是將裝置藝術的搭建過程搬到舞台上,讓觀眾正大光明地欣賞,邀請大家自由地揣測。
「這種感覺可能很像你轉電視,轉到 Discovery 的某個片段,畫面正在播放一段你完全無法理解的事物,無論你看到了什麼蛛絲馬跡,總之自己的目光全然被眼前的事物所吸引了。」
對范承宗來說,他期待觀眾能夠不斷的想像,並且因場上的變化而改變原有的想像路徑,「你腦中的樹狀圖會一直改變,可能因為加上的某個結構,剛剛的揣測就不算數了,且一直處於好奇之中。」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徒有場上的安排恐怕力道不足。因此《脫殼》的氛圍營造,亦將從台上走到台下,充滿整個球型劇場。
造物主的模仿
在創作之初,導演陳煜典就希望觀眾不只是置身於劇場,而是坐落在一生態系之中,且近距離感受周遭的變化。
對此要求,因應北藝中心獨特的球型劇場,負責燈光及空間設計的陳冠霖以減法的思維,啟動他的設計概念:「如何讓『劇場』的空間回到『環境』的感受?考量到空間即預算限制,我不以疊加的方式完成,而是刪去。例如拿掉劇場習慣使用的翼幕,讓場上的空殼裸露出來,包含主舞台後方的大型空間,它凹進去的樣子像是一個洞穴,如是一來,一個生態系的循環會慢慢在想像中誕生。」
拿掉可觸摸的,創造可感受的,陳冠霖接著運用燈光的強弱、色澤,營造出陽光與流水,既然無法將海洋端到舞台上,那他們就想辦法帶觀眾如臨大海。
陳煜典分享他今年三月芬蘭駐村的經驗,「在一座露天臨湖的桑拿館,上一秒鐘天空晦暗陰森,下一秒粉橘紫紅,前一刻下著暴雪,忽然之間又出日頭。有人說劇場是多變的,但真正多變的是自然才對,沒有一刻能夠為人所掌控,卻隱隱存在一種規律。」陳煜典說,當時他就那樣站在旁邊看著身邊的人群自在地行經走動,看著人如何成為自然的一部份。
這便是他在《脫殼》渴望體現的經驗,讓空間說話,讓各種變動都有機會在此地發生,即便抽去語言,一切依舊如流水不止。
當環境的奇異體感成立了,第一個 60 分鐘走向尾聲,台上巨型裝置藝術完成,視角的轉折也於焉展開。
一同窺探語言所無法承攬的
《脫殼》的第二個 60 分鐘,人類的自由意志啟動,選擇權回到觀眾手中:現在的你可以於舞台下自由走動了,那麼,你會選擇離開,或者留在此地呢?做決定的時候我們不能忘記:即便有人離開,故事也不會因而終止。
以范承宗的解釋,他說那就像是:「你把電視轉台了,故事依然沒有結束,只是你的注意力結束了。若把《脫殼》當作是一座生態系中的某一片刻,那就像是在海裡、山裡、城市中,同時都有各式各樣的生命與我平行存在著,而在這兩小時之內,我們有了交集,有機會窺探我不理解的事物所帶來的美。」
至於這樣的美,原來是不需要語言即能體會的。
過去嘗試過多種不同導演形式,陳煜典為自己的創作信念找到一個共識,他相信有許多東西是溢出舞台之上、藏在對話之後,「我們有很多感知都還沒有被約化成一個字,但那些不可言說的『神祕力量』,一再驅使我們感受到很多心情。」這一次的《脫殼》,幾可說是他將這份信念開到最大化的展現,是以刻意避開語言,讓「未知」浮上檯面。
在第一個 60 分鐘之尾聲,場上將誕生一件巨型的東西。接下來它會崩解,如躲在無人可及的龍蝦那樣,開始脫殼,卻又不是真正動物擬態式的表演。
至於觀眾,在經過前期心境的繞路過後,有機會從「自我意識」中游離出來,成為環境中的一株水草、一片水浪,或者仍是一隻安靜凝視一切的獸。到了這時候,我們所看出去的世界,也將不是原本所認知的世界了。那也許是一點點的死亡,也許是重複的誕生,也許是痛,又或者那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真正「脫殼」者,看似發生在舞台,同時卻鑽入觀眾自身,迫使我們將穿戴上新的身體去感受這一切。
被未知哺育
《脫殼》對整個製作團隊來說,也是脫離經驗的創作。
以陳冠霖來說,他需要化繁為簡,盡可能保持空間的純粹性,「在劇場,維持簡單也是需要功夫的,光是燈光,我們就需要精準到以秒數來計算光的流動。若舞台看起來很空,那就先以場館現有的設施來去輔佐。」
一再地減去,一再地卸下,如同一場大型實驗,當身而為人的意志降到最低,我們不為人的質感而活,只為生存而生存,那生態會產生何種變化?
陳煜典對表演者的要求,也是朝這個方向邁進的。他回憶起最初徵選的過程,是讓他們搬運竹子,原因是:「想看表演者『專心』地做這件事,讓搬運成為最主要的目的,而非他的身體技巧。我想知道演員能否在搬運的過程之中,不讓自己成為主角,使人的概念淡化,退到背景的層面。」
同樣退回未知狀態的,還有范承宗創造的竹結構裝置,他說:「過去裝置藝術的主要目標,大抵就是做得準確與堅固,成品也不允許被改變。但這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們一路上都在擁抱未知的過程,透過煜典排練時的發想、表演者的身體互動,作品都不斷地在變化,包括竹子如何保持平衡卻能夠晃動、如何設計動作機關⋯⋯,直到現在,我們的作品都還在被未知餵養著,不走到正式演出時,都沒人能完全確定,我非常期待。」
《脫殼》的團隊一同孵化的「未知」,以創作面向聽起來很嚇人、很冒險,但以自然創生的角度來說,卻是一種回歸。他們回歸不可掌控的生態流動,思考人心如何安於變動之中。
因此屆時在台上發生的一切,將是無法再現的一次相遇——每場次都會有不同的變化,每道結局都應現場觀眾的目光、表演者的調度而有所改變,如同世上不會有完全相同的一次「脫殼」,次次都是活在生死的邊際,激烈而強悍,同時把脆弱袒露。目睹之人,會在那一刻忘記所謂理論上的永生,僅能抓住當下,拆解時間,活進分分秒秒,並在一切結束後清醒地意識到:
那的確存在我日常之外,卻被我的身體清晰地經驗過一輪了。
2023 臺北藝術節《脫殼》
演出日期|2023.8.24(Thur.) - 2023.8.27(Sun.)
演出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球劇場(臺北市士林區劍潭路 1 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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