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udio Tour|被鳥圍繞,卻安靜無聲──專訪標本工作室 IOT Gia
離開捷運站,車往山上開,二十分鐘後抵達一處社區。夏日蟬響震耳,走進工作室內就是一片祥和——被數十隻鳥圍繞,卻只有冷氣機運作的低頻作響。
「我很需要安靜。做標本時,我連音樂都不會聽。」
A PLACE ——
Gia 的工作室很明亮,西側有休憩時觀景用的陽台,鳥類標本都擺在東側。Gia 解釋,鳥類羽毛除了特定的藍色以外都是色素,色素曬到陽光會褪色。
空間簡單,一房一廳。「這裡很好,又遠離市區。這是向家裡長輩租的房子,所以便宜。」從 2017 年開始做標本就在這裡。一張工作桌是平時最常運用的範圍,她說空間不用大,「鳥的身體小,需要的不多。」
桌子外,是一張給來客或坐或躺的沙發,加上一台山區必備的除濕機。比較特別的,就是兩台顯得較大的直立冰箱了。
「你們可以打開啊,飲料都可以拿。」打開,可樂、氣泡水、茶,還躺著一隻小鳥。Gia 領走,說那是等一下示範要用的。另一台冰箱,就真的是給祂們用的了。一層層簡單分類,上課用的、小型鳥、大型鳥,「這裡有一隻人工培育的老鷹,但我還不想動祂⋯⋯所有鳥來、清潔羽毛後,就會冷凍。」
聽聞標本同行和鄰居處不好的事蹟,剛開始要找工作室,Gia 也有點緊張。好在擔心的都沒有發生,「我的鄰居都對標本很有興趣,有時候會帶他們的小孫子來玩。很好啊,只要小朋友不怕,我都非常歡迎。」
Gia 要我們自在,這樣她才會輕鬆。「標本也是,環境不用特別。只要人舒服,祂就舒服。」
By SOMEONE ——
Gia選擇專做鳥類,原因很單純,Gia 說鳥類的折損率高,比較好取得,「鳥也是最好入門的,牠跟哺乳類標本比起來相對簡單。小的哺乳類我也做過,但不好取得,做貓狗寵物喔⋯⋯現在捨不得了。」
攤開學經歷,Gia 讀過政大阿拉伯語學系、台大農業推廣學系——她不諱言,台灣的學歷是為了家人。「我父親覺得不能在台灣念藝術,而且如果沒進台大就不能出國。」後來她死命轉學進台大,三個月後就辦休學。「我爸氣到一個月不跟我講話。」
如願出國,Gia 到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大學念珠寶設計,研究所讀設計史。在英國的九年裡,標本開始出現在她的生活中。「英國的標本歷史很長,我在那裡生活,常常每一個轉角都有標本。」那些富有歷史文化脈絡的標本,靜靜存在,Gia 看在眼裡也覺得自然親近。
到回台灣工作,Gia 也沒有想過要做標本。一直到在故宮做研究助理的日子見到了底,她想要掙脫、離開,那些安靜的標本模樣浮了上來。
「我其實一直以來都不是很容易和人相處,長大有好一點,可是和動物相處會比較讓我放鬆。」面臨職涯轉換,Gia 想盡辦法要靠近動物。「我曾經瘋狂到一間一間打給動物醫院,問他們有沒有缺助理。」
生命的低潮也在此時上門,那一段時間 Gia 經歷阿嬤過世、朋友離開,「我那個時候到了最低點,突然覺得,標本剛好是填補那一個遺憾。等於是把已經過世的東西,再重新帶回來吧⋯⋯它不是原本的東西,我非常清楚知道它不是原來的東西了,可是至少可留下一些⋯⋯對,所以我想做標本。」
行動派的她下了決心,便用盡方法,聯絡所有可能的單位想要學習標本製作。但總洽不逢時或無緣份,讓 Gia 開始了自學之旅。
「有夠醜,哎,我留著就是紀念價值。」Gia 領出一隻平躺在袋子裡的五色鳥,「我有剖皮但我根本沒辦法讓祂站起來。祂的腦漿還在裡面,所以很重。眼睛我還給祂裝一個可愛可愛的水晶。」當時處理這隻鳥,Gia 花了七個小時,「這是第一隻,我太小心翼翼,也不知道要怎麼安排祂。做完只覺得,好累。」
WITH SOME TOOLS ——
後來 Gia 申請到國藝會補助,飛往英國進行五個禮拜,與多位標本師一對一的學徒旅程。「我的每個老師,都各有特色。」
第一位老師在寒冷的蘇格蘭,工作室在居住的古堡旁,Gia 抵達時這位名為 George Jamieson 的標本師正在剖一隻山羊。「剖完後,他把肉放在院子的台上,喜鵲、烏鴉、老鷹,然後狐狸、浣熊都會跑來吃肉。」他們站在室內,暗自看著動物們來吃食。「George 甚至馴服了一隻狐狸,狐狸非常怕人,但狐狸願意在他的腿上吃東西——」第一堂課揭露了野性中的生死循環、相依。
接著,Gia 拜訪了讓她尖叫連連的 Derek Frampton,「他是創造哈利波特裡許多怪獸原型的人,很值得尖叫吧!」一名溫柔的老爺爺,向 Gia 展示了標本的創作可能性。「你記得葛來分多的怪獸,是一隻老鷹結合獅子的獸,Derek 會去處理老鷹的骨骼和獅子的身體如何完美的接合⋯⋯」
而在旅程的最後,她拜訪英國標本師們都認識的 Jack Fishwick。「其實我在跟其他人說我要去找他時,每個人都露出一種:『你死定了』的表情給我——等到真正見到他,我就懂了。他的個性真的非常難相處!」
Gia 形容這位老師因為站在頂點所以自傲,但後來 Gia 的技巧,幾乎都是師承於他。現在做標本最重要的「假體」,也是 Jack 教她的。雖然過程歷經了慘痛教訓。
Jack 給了木頭要她做假體,琢磨三個小時後 Gia 滿意自己的成果,Jack 卻只丟給她一把量尺,「我一量,怎麼可能,尺寸是錯的?然後他說,因為他給我錯誤尺寸的木頭,罵我連查都沒有查——」
「他很狠,但他做出來的鳥確實是最好的。」
當心情尚佳,或是終於喜歡你時,Jack是柔和的——至少,是以他的方式對你好。帶著 Jack 送給她的一把鑷子,和充實的技巧, Gia 回到台灣這處工作室,投入標本世界。
TO CREATE ——
每天進工作室,Gia 第一件事是到工作桌前,緩慢地運轉腦袋。
「我會在這裡坐一下,慢慢感覺自己今天想做什麼。」她的工作安排是越單純越好。「我會一整天都在剖鳥,一直剖鳥,一直剖鳥;然後有一天我會一直做假體,只做假體;再選一天還原一隻鳥⋯⋯」
在做標本的各個流程中,Gia 說自己都在放空。「我會完全放空,直到身體累了,一累了,就不做。」
Gia 都跟學生說,不管在做標本的任何一個階段,只要覺得累,就停手。「所有事情都可以暫停。鳥剖到一半,重新冷凍就好——因為只要你累,你做出來的標本就一定醜。不要勉強。」
走過一定要一天做完、做到完成的時期, Gia 現在更放鬆了。原本以為做標本就是要很像、逼真,才是專業,但 Gia 卻告訴我們,只要自己覺得好看就行了。「就是一件自己的作品。」當 Gia 想要創作,她會知道自己有哪些技藝可以用上,而標本就是一種方法。
「標本是我喜歡的東西,一種創作方法。而教學是我純粹想要介紹這項技藝給大家。」
Gia 建議,在台灣不要輕易想要當標本師。「你會餓死。」她說在台灣要接到能賺錢的標本案幾乎是不可能。「鳥類,大家會去找特生中心;哺乳類,大家會去找標本師黃雯杰。」需求小,入口窄。Gia 和別人自我介紹時,也說自己是以英文翻譯為主業,「如果對方看起來可接受,我才說我有在做標本。」
在台灣,人們對標本的想像相對封閉。 所以除了安靜地創作,Gia 也樂於分享。
2018 年 Gia 第一次以標本創作參與藝術自由日市集,她在松菸重現了工作室,現場進行標本製作。她難忘那天,有一名國小三年級的女孩,站在桌前一個小時,著迷地看 Gia 進行剖皮,「她是整個被 hook!後來她老爸還很擔心來問我,這麼小可以做嗎?我說你們願意讓她學,我就願意教啊。小孩通常都不會害怕,嗯,他們不會。」
Gia 也從來沒有害怕,她一直都不排斥死亡。但面對所愛離開,她做出了沒想到的決定。
今年初,Gia 的貓離開了,結束十三年的陪伴。「貓還在的時候,我就一直跟黃雯杰嚷嚷說,我的貓死了你要幫我做(標本),我一直盧到他說好,因為全台灣我只信任他。」
「結果我的貓過世,隔天我就把牠火化了。」
Gia 知道,就算還原,那也不是牠了。「我只是覺得,我不需要這個東西來紀念牠。」在那之後,Gia 也不接寵物標本了。
但她完全尊重,她深深地知道,紀念性質的標本可以為人們帶來多麽大的安慰。
原本因為潔癖反對養動物的媽媽,前陣子把 Gia 的 Glis Glis 標本抱回家,「她說太可愛了,她要拿回家放。」貓咪走時,爸爸也一起痛哭了一場。好像在 Gia 做標本後,一家人和動物的關係有了變化。現在父母偶爾會上山泡個溫泉,然後到工作室走一走,看鳥,看 Gia。
Q. 請分享三個工作室裡最重要的物件:
- 一袋我的貓過世當天的毛,我會隨身帶著。
- 狐狸祭壇,朋友說我長得像狐狸,我就得到一堆狐狸的東西。
- 最喜歡的標本師的書《Our First Book: Fine Taxidermy: By Darwin, Sinke & van Tongeren》。它剛好還是我最愛的粉紅色,完美!
Q. 想學標本的通常是哪些人?
我學標本是因為我想做藝術創作。但也有自然科學派的,他們通常會比較擔心做藝術創作會影響大眾對標本專業的觀感。這我很理解,這是台灣、英國都有的派系處境。他們怕讓別人覺得,誰都可以學標本——可是對我來說,這個擔心不成立。我確實覺得誰都可以學標本啊。
來跟我學標本的學生也很多種,其中也不乏有覺得標本很酷的人啊,我都說,你可以覺得祂很酷,可是你不要以為做標本,你會變很酷,並不會。
Q. 在工作時如何解決用餐?
我白天工作時都不會進食,一天只會吃晚餐一餐。因為我飽睏超嚴重,我沒辦法,一吃就會想睡覺。但是飲料倒是會一直不間斷,我熱愛含糖的任何東西。
Q. 製作標本後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好像什麼都沒變耶,我自己感覺不出來。結果現在很煩的是,每次感恩節聖誕節,大家吃火雞、烤雞的時候就會叫我去切。超煩。
可是,的確啦,我切起來會很漂亮(得意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