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udio Tour|專訪藝術家陳聖文:為什麼要分開?創作與生活、人類與自然,縫在一起了
仔細聽,安靜裡有很多事情正同時發生。
雞母蟲在土壤裡翻動;鹿角蕨的芽點冒出新的側芽;蘭花開了,香濃的氣息在陽台漫開;綠繡眼從巢裡飛走⋯⋯「喔,這裡來了一隻跳蛛!」他讓牠跳到手上。
這裡是陳聖文的工作室,一座生命力飽滿的生態系。當藝術家的時候,他的作品是以刺繡縫出人類與環境的緊密關係。不創作時,生活也是如此,人與自然都在同一處,交織不分。
A PLACE ——
在台北只租過兩處,第二處就是這裡,住了七年。頂樓加蓋兩房一廳,臥室、廚房、小客廳,工作室只是其中一間小房間,被前後兩座如森林的陽台包圍,「陽台,是我起居的重點。」
剛來台北,看到朋友要送出鹿角蕨,聽說不難照顧,陳聖文接手下來,結果越養越多,前後陽台掛滿數顆著一整球的鹿角蕨,走近它們要屈身、低頭,仍難以避免垂下的小手撫臉。
「陽台是我休息的場域。做一做,就去陽台,去看它們——看那些生長的端點,喔那邊又長出新的小芽⋯⋯很療癒。」舒壓,也需要花時間照料,前陣子到了分側芽的時間,陳聖文花了整整一個禮拜,「分完,要塞回盆子,要讓它重新長根;母體也會有傷口,要補新的苔草,要去塑形,有的還要換板⋯⋯」
讓他心甘情願照料的,還有獨角仙。打開冰箱,冰淇淋的旁邊有一個裝著還未處理的甲蟲屍體的罐子,「那隻是公的,母的還在客廳,活著,住在有兔腳蕨的盒子裡。⋯⋯它們的小孩,在這裡。」陳聖文打開另一個控溫的小冰箱,裡面有六大盒土壤。土壤裡是正在成長中的雞母蟲們。
疫情時開始養甲蟲,陳聖文仔細地道出幼蟲成長的四期的階段變化:「最後一期要花很長的時間,牠需要蓄能」、「完全變態後,它會進入蟄伏期,不吃也不動,在等內臟長好」——幼蟲深埋土裡約是 11 個月,蛻殼後的甲蟲狀態卻只存活 2 個月。「我都是從雞母蟲開始養的,這樣比較有陪伴的感覺。」
照顧蕨和蟲,都很費時。但他就是喜歡時間經過後,累積下的關係,如同他喜歡與「線」漫長相處。
By SOMEONE ——
陳聖文先是學畫畫,小學五年級在一次拼布營中才第一次摸了針線。「畫畫,我可以知道我會畫出什麼。可是拼布是,在車完翻面之前,你不會知道它可以好到什麼程度——那個未知,好像是在拆驚喜包。」
對這份材料的驚喜感,被冷藏保鮮,再碰縫紉是大學了。大學讀平面設計,大量的電腦軟體操作,久了,他想起冷藏在記憶裡那一份還很新鮮的「手感」。
「那時我確定,我還是很享受雙手操作出來的東西。」在經費有限的狀況下,他從只需要針、線、布和框,成本最低的刺繡走起。操練幾個月後,發現刺繡大多主題落在可愛或童趣,陳聖文內心浮出一個疑問,「刺繡有沒有其他可能性?我說的可能性是指,它可不可以也和這個社會、和人群產生連結?」
在畢業展中,認識了「淨愛高山」,這一組學生設計團隊走進山裡,實際藉由設計和社會對話。這使陳聖文也想,刺繡可不可以也做到?於是他跟著上山,把垃圾撿下來,將這些人類不要的餘物和刺繡結合。
第一件刺繡結合異材質的作品就這樣誕生了。到了第一次個展〈逝者如渡渡〉,其動物的紋理細緻地像要活起來了,卻硬生生縫上不該屬於牠們、又出現在牠們生活領域的垃圾。在美麗之後,內心會有聲音低迴發問:「這是怎麼回事?」
人們的視線,沿著陳聖文手中的線,看到的人與動物、環境的關係。
WITH SOME TOOLS ——
「線,對我來說是什麼?」
從繡線開始,接著又嘗試以毛線編織。「線在作品裡,它是接觸者,將不一樣的媒材串起來。它是傳導和連結的介質。那如果我這樣定義線,其實很多東西都可以是線吧。」
很多東西,包含有形和無形。「那些無形的線,講的就是一種關係。『修補與縫合』是我的作品裡很重要、我很喜歡處理的元素,也是我一直花時間在思考的東西。」
而線,也漸漸成為陳聖文的時間。
剪下一段線,他會讓自己用完,中途不換線、不剪斷,也不會休息。「那個時間是連續的、不間斷的,我可以完全專注在這條線給我的時空裡。它讓我享受在當下。」一在線裡,小時候第一次接觸針線那樣純粹感,就能上身,「你花多少時間,多少耐心,可以累積什麼樣的成果——完全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堆疊出來。」
刺繡帶給他安穩,同時也有刺激。幾乎每天都吃吐司當早餐,差不多的時間起床與睡去,生活上陳聖文喜歡穩定,但面對創作,他有意識地追求新鮮,在刺繡方法上不斷嘗試新的材料,解決沒遇過的問題。「新媒材會帶來未知,會有不可控制的不舒服,但就是那樣的不舒服讓我想再去探索更多。」
採訪時,陳聖文正在收尾新作〈邀請函 編號 2344-0000〉。「這是我第一次嘗試使用釣魚線。我想要使用本身帶有水的質地,透明、流動、光線不定的材質。」更甚,他想在釣魚線上染色。埋頭研究如何染色、探查材質、找化工行詢問。「我花了很多時間土法煉鋼,最後才試出來。」他看著染上有漂亮層次的紫線,有點滿意。
身體,也像是陳聖文的創作工具。最初上山撿垃圾的勞動,讓陳聖文覺得自己以身體貼近了自然。不只是爬山,2020 年陳聖文創作〈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時,試圖將「勞動」也變成作品的一部份。
「我把我的身體,當成針、當作梭子,穿梭在那些我設定的經緯線裡。」不只是刺繡時手部的穿梭,為了編織出一隻12 公尺長的巨型抹香鯨,陳聖文整個人在裡頭勞動。他想透過身體表現積累,量化自己的勞動,「我用這個尺幅體現自身的渺小,也讓大家感受到,環境裡面,其實是有比我們更大的東西存在的。」
從細微到巨大,他知道自己仰賴肉身。去年某日一個伸懶腰,引發陳聖文背部劇痛,「我騎車去看醫生的路上,一點小顛簸都痛到不行。醫生說我的膏肓穴出了問題。」長時間讓身體侷限著,沒有延展,失去彈性,陳聖文開始在少爬山的日子也在家徒手重訓。
「還想爬山啊,也需要繼續專注地縫作品。我得讓身體更有彈性。」意識到身體必須保有彈性,創作也是。
TO CREATE ——
「我想讓刺繡更隨意、自由了。」從過去以寫實的方式表現動物的紋理與色彩,慢慢轉為抽象、寫意,試圖觸發觀者個人的感受。
「你知道我講的是環境,你從作品裡會長出自己的感覺,那麼像或不像就不是重點了——近幾年創作下來,我慢慢感受到,把自己拉寬、拉鬆,就有機會拉出作品可以被思考、被理解的空間。」
2022 年個展《彩虹橋》發表一系列新作,少了具象的動物身影,視野從遠山拉回了人的環境。疫情期間,人們被限縮卻也關注起自己的生活場域,陳聖文也受啟發,回看人類的居住環境是什麼模樣?
那系列的作品,陳聖文從「地名」出發,他舉彰化縣和美鎮為例。「和美,這兩個字,帶著人們對這塊土地的期許。但那裡其實是六七〇年代,發生嚴重五金廢水污染良田的重災區。」從對土地和平美好的盼望到污染,中間發生什麼事?陳聖文探索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灰色地帶。
他前往考察,看見一塊被政府管制的污染地上,卻明顯地有人耕種。租地種菜的阿伯開朗地和陳聖文聊天,臨走前送了一束香菜給他。「我拿到香菜,是開心又擔心。我當然知道那塊土地是什麼狀況,當下我的心情很複雜。」他把這份情緒記下,發展作品〈邀請函 編號 2344-0000〉。將水體中的污染值,透過染色,在纖維布料上被看見。
「我想讓這些有害物質被看見。讓概念帶給人衝擊,但在視覺上仍達到一種和諧。」這是陳聖文創作的主要軸線,議題與美學相輔成立,在美好的視覺表現下,安放想要傳達的環境議題。
面對環境,一如作品的中性,「我現在抱持的都是——不期待。」即使對一件事情感到悲傷或氣憤,下一步陳聖文會轉向理性對待,「我會去看過去哪些判斷、哪些決策造成了現在的後果,然後我去想像還可能怎麼做——我不是下指導棋,而是邀請大家一起來看,過去和未來之間,我做了這樣的整理。」
「我沒有想讓自己的作品是喧嘩的,我覺得中性的表達,才可以邀請更多的可能性發生。」
而對自己來說,新的可能是:陳聖文其實要搬工作室了。為了更大的創作空間,準備搬回台中老家。
說這話的時候,陳聖文順手撿起地板上的線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可能因為這也是住的地方吧,我很在意地板的乾淨。」每天都跟線工作,地板卻一根線絮都不會有。問他,創作跟生活混在一起,可以嗎?他說,他想過這個問題了,但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只是再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創作就可以是生活的一部份呢?那它又為什麼會需要很明確的界線?你為什麼覺得有些東西一定要分開?」
就像他早期認知的環境,是野外、是生物居所、是人類少一點的地方,但他現在不這樣想了。「我們生活的地方,都是環境。」掛在陽台上植物長得好或不好是環境;每一次去買外食,帶回來的垃圾是環境;選擇丟一般垃圾或資源回收是環境。
「它很小,你以為不重要,但這些小細節會成為你的『環境』。所以當我在乎這些小細節,我怎麼好像在工作?但那又是我的生活?」所以陳聖文不去區分了,他只是順應著成為環境的一員,與整個空間一起呼吸、進食、勞動——像雞母蟲、像蕨類,像跳蛛那樣。
Q. 請分享幾個工作室裡重要的物件:
- 這根針。這根針是打從我開始創作就使用的針,都沒有不見。你看它有一點彎曲,那是我手握它累積下來的弧線。現在還是用它,用它是最順的,它現在的樣子是順著我身體動作習慣長出來的。
- 花灑——花灑可以嗎?這個花灑可以拉很長,很好用,看起來又可愛。前後陽台各有一支。我很仰賴它。
Q. 工作時會聽音樂嗎?
會聽 Podcast。通常會聽音樂,但我最近都會聽一些有人聲的。《台通》、《違章女生》啊,想累積一些跟環境有關的思考時也會邊聽《報導者》或公視的《主題之夜》、《我們的島》。
Q. 工作時三餐怎麼解決?
早上會在家裡烤土司。偶爾也會去樓下早餐店,也是買吐司。我是澱粉狂熱者。然後就會等晚上,等伴侶下班回家才一起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