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世代電影活路|孰破孰立,哪條是獨立電影真活路?(下)
(接續上篇)
話題繼續圍繞在國際影展社群,林聖文就他參與的首部長片《歸來的人》及其導演趙德胤在國際上層層推進的經過進行說明,「他已經有兩部短片進國際影展,其中《摩托車伕》去過釜山,所以釜山會多 follow 他一點。第一部長片完成時報名北影已經來不及,當年 6 月釜山一位選片人來台,我們有另外邀他去試片室看。每個創作者都會尋找最有利的曝光平台,像王希捷的《划船》選在 5 月坎城影展的 Short Film Corner,之後釜山很喜歡這部片,想邀去正式競賽,但卡在它在坎城放過,所以釜山只能給它觀摩。其實 Short Film Corner 不是競賽的概念,而是像 video library,重複提這件事是因為這會影響你的作品怎麼在國際影展間流動。」
當時釜山跟溫哥華兩個時間重疊的影展都將《歸來的人》選入競賽,釜山世界首映的隔天立刻就是溫哥華的北美首映,「之後馬上有歐洲影展想搶歐洲首映,包括柏林跟鹿特丹,也因為柏林的日期緊接在鹿特丹後,所以只能擇一,但柏林來邀的是 forum 單元,而鹿特丹是正式競賽,一般會覺得柏林很棒一定要去,可是實際上正式競賽的資源還是不同,被重視的程度會差很多,也能得到最佳的媒體曝光、訪問機會,這個概念我們一直想讓大家知道,如果你想經營自己的電影一步步往外走。」郭敏容補充,釜山那位選片人在 2011 年是因擔任台北電影獎評審來台,而北影會邀選片人當評審,就是希望藉機把台灣影片推廣出去。講座截至目前已談了不少影展事務,故這時她重新強調,第一步還是把影片拍好。
如上集所述,台灣並沒有健全的低成本獨立製片觀念,預算和規格迷思即使到了我們這個世代仍持續存在,林聖文將台灣電影「常識中」的製作流程攤開檢視:第一步是投優良劇本,拿了獎開始找製片,如果製片認為劇本能發展成他想操作的方向也許會加入,接著再投輔導金。而《歸來的人》狀況則是開拍前有劇本並且非常完整,但因為在境外拍攝無法拿輔導金,只能轉而找發行公司投資,「找了一輪完全沒人看好,唯一有興趣的是前景娛樂,但他們只給 low budget 而且版權歸他們,這當然不可能接受,那個 budget 我們自己也有,既然這樣就先衝了再說。」如眾人所知,最後成品中的劇情和男主角都不是原本的設定,到了拍攝現場,就是每日實踐過去習得的對電影的認知,嘗試各種可能性,拍完後儘管沒有自信也只能盡力處理,一直到後來順利進軍國際影展,他們才曉得相較於當時的台灣或者國外,《歸來的人》還真做出了一些新東西,「並不因為是拍緬甸所以新,而是表達方式不同,那些選片人其實很喜歡,也不覺得 low budget 是什麼問題,甚至要跟一千萬美金成本的電影在同個單元競賽都是沒問題的。」
那麼究竟該如何以低成本方式完成電影?林聖文說他和趙德胤也曾試著為第三部長片申請輔導金,但面試之後就出局,「那個案子後來換了一個名字,就是現在的《再見瓦城》。仔細去看輔導金的規則,在境外拍的幾乎都不可能成立,所以我們有點不得不繼續去做原本的事,剛好可以思考沒有輔導金要怎麼拍完。每部片會有一個適合的製作方法,並且不同於這個時代的其他作品,但又仍然在可被閱讀理解的脈絡底下。當剪接跟後期已經不成問題,重點就在於現場執行,這會成為在台灣拍片最大的挑戰。」他認為只要找到一套執行模式,新銳創作者都能拍得出長片,並非要直接搬演他們在緬甸的拍片方法,換到台灣,經過他初步嘗試之後,發現這確實是有可能的。若以一般劇組 30-50 人的規模而言,短片就要一、兩百萬預算,長片則至少一、兩千萬,所以首先就從減少人力著手。
「《歸來的人》攝影就是趙德胤自己,我是收音,男主角則兼執行製片,但我知道在台灣這是很不合理的事,我也在台灣待過 50 人的劇組,一切都非常龐大,光管理這些人每天頭都在燒了,若減少到含演員7個人的小劇組,好處是你可以即興變動拍片的設計,比如現在室內景出了問題,那我們先不拍,外面陽光很好,換別的場景可能可以,那我們幾個人就去了。一旦超過 20 人,吃飯移動都是問題,每天就是按表操課。小團隊的拍片方法在第一或第二部片都可以成為破關的方法,但你可能要非常仰賴實景拍攝,以及搞不好沒有燈光組,不是說你的電影就沒有燈光,而是要換個概念去處理它,科技本來就會帶動很多事情改變。」他建議不妨從這樣的思考出發,讓演員在比較自然的環境中被拍攝,現場也只需要主創人員,其它都可以砍掉。
結束以上製作面的經驗分享,郭敏容轉以觀眾及選片角度解析,「大家看影展、院線片或挑 DVD,那些電影都是已經被篩選過的,其實我有一種孤獨感,因為我看的片通常沒辦法跟大家分享,那些是大家不會看到的,簡單講就是不怎麼好的片。我們的工作就是在篩片,從早上 7 點看到晚上 12 點,一天只能選到 1-2 部大概可以的片子。」選片過程中她常會安排「土耳其日」或「德國日」,但同日看到第三部以後,便覺得同個國家怎麼都在拍差不多的片,就像我們會認為台灣片都在拍某種樣子的故事,但其實各國甚至北歐、西歐都有這種狀況,「所以我不覺得哪種拍片方式是錯的,每個人有不同的風格,問題是你的片子跳不跳得出來?故事真的跟別人那麼不一樣嗎?如果大家要走創作,真的要想清楚你想講什麼以及要做出什麼風格。」她發現目前台灣市場的邏輯經常是看演員有沒有賣點、故事有沒有哏、有什麼噱頭可以發稿,但要讓作品走出台灣,具備突出和特別之處才是最重要的。林聖文補充,低成本製作和風格美學兩者並不相悖,包括低成本拍奇幻片亦無不可,重點在於如何用比較可被執行的方式去完成創意,「因為這只是你的第一或第二部,如果你決定等輔導金等到兩千萬,用 30 人劇組去完成,那一次不成可能就 BYE 了,所以我們要討論的,是在那之前有沒有可能用別種方式做。」
呼應前段郭敏容所提出,創作者要有深刻的自我認識,林聖文先舉近期在藝術片票房表現不錯的《單身動物園》為例,電影設定了一個獨有的世界觀與規則,故事就朝那個方向發展,台灣觀眾也可以接受,根據他長期觀察估算,喜歡這類不同價值觀電影的都會區觀眾數量約在 12 萬左右;同時他亦發現近期台灣的劇本永遠都有一個人要結婚、有人死掉、故事集中在描述家庭的狀態,然後就結束了,大家只認為這樣的主題貼近一般觀眾,卻不在意是否表達了獨特的世界觀或人生哲學。本地創作的自我設限化,很大部分要歸咎到優良劇本獎和輔導金的評審框架,這些服務相同價值觀的片子,近一年來少說能列舉 10 部以上。
於是又不得不回到一切的上游——國家電影機構,「像法國 CNC(註1)是直接隸屬於總統之下,跟文化部平起平坐,那才真的有可能性為國內電影做些什麼;如果我們的國家電影中心附屬在文化部,那幾乎動彈不得,文化上要有累積,它的層級就要升高,龍應台時期好像想做點什麼,但她每次都說要跨部會協商所以什麼都做不了。輔導金其實是要課稅的,整個機制裡充滿難解的環節,如果電影在政策面無法被更高地看待,那我會覺得還是低成本去拍自己的作品比較簡單。」林聖文說明,申請輔導金必須處理隨後一連串的問題,包括核銷、會計憑證、與合作單位的版權歸屬,對於未有執行龐大預算經驗的新銳創作者而言,要是最後片子拍完卻又跑不了影展、賣不了座,連電視頻道都上不了,那真是何必當初。
當下的活路也許是貫徹低成本製作,也許是讓作品更具國際視野及潛力,最後郭敏容做出總結,「雖然今天談了很多國際影展,並不代表去國外比賽比較了不起,而是大家不要侷限在台灣的品味,如果只看著這裡的狀況,就會覺得好像要做某種片才拿得到輔導金,才有上映的可能,但別的地方也有可能會喜歡你的作品。輔導金的邏輯會反應出國家被某類價值觀所主導,比如北歐的青少年問題影片非常多,為什麼沒有別種片子呢?這也是他們的侷限,所以眼光要放大一點。」寒雨夜中的首場講座,就在觀眾向兩位主講人聚集並開始形成候診隊伍時結束。請期待下回 5 月 26 日由林君昵、盧彥中談紀錄片創作——「世界攤在眼前,但要怎麼看出個態度?」
註1:
法國國家電影暨動畫中心(CNC)是一個公家機構,我們稱為法國
【吾世代電影活路】
生長在台灣新電影落幕之後、如今邁向而立階段的創作者,在育成階段雖汲取大量國外作品精華,卻因歷經台灣電影產業谷底,而缺乏來自本地的影像文化養分,走過蒼涼的 30 多年,必須重新發掘講述自身故事的觀點與手法。
繼 2015 年「新導演的幾道難題」後,2016 年「吾世代電影活路」系列於每月第四週的週四晚間在閱樂書店舉行,放映會將關注青年影人對各種議題與類型的嘗試,亦引進國外優異短片以供觀摩;講座部分則探討當下關於從影的種種難題,以自力救濟的態度解套精進。台灣電影的前路尚未明朗,而我們都能做犯難先行的人。
【孫志熙】
曾任《CUE電影生活誌》、《SCOPE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