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要每次談論台語,都好像要​​相刣(sio-thâi)──專訪台南妹仔 ayo,屬於我自己的戰鬥位置

不想要每次談論台語,都好像要​​相刣(sio-thâi)──專訪台南妹仔 ayo,屬於我自己的戰鬥位置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3.09.2023

「我等一下都會講台語喔,你如果聽不懂可以問我。」
『沒問題,我應該聽得懂。跟妳說我最近有開始用逐字稿軟體,但它還沒有台語辨識的功能,所以遇到台語我都還是聽音檔打逐字。』

(思考)

「那,我還是說華語好了。」

 

金曲獎當天,鄭宜農拿下最佳台語女歌手獎和最佳台語專輯獎,卻因為在領獎致詞時沒有說台語,因而引發台語推廣圈中批評的聲音,戰火一路蔓延到社群。隔天,臉書粉專「台南妹仔教你講台語」發了一篇近兩千字的長文,結尾是:「看到同胞們網內互打,真正是心足疼ê代誌。」

那一晚 ayo 邊吃晚餐邊寫文章,最後根本沒吃幾口,卻已經覺得五味雜陳。帶起討論的鄭順聰,曾經是她執導公視台語台《逐工一句》時合作過的台語老師;而另一方的鄭宜農則是她多年的工作夥伴,得獎的《水逆》專輯,整張專輯歌詞的台文校字,都是由她負責。

「我不想要每次大家談論台語的時候,都好像要​​相刣(sio-thâi)才可以。但第二個是,我也很失望啊,我也覺得,得台語專輯,講一句台語也好啊!這兩個角色我都有啊,我完全能感同身受。」

但身為台語推廣者,她最終發文的出發點,是希望讓學台語不再是一件充滿情緒包袱的事情:

「我從來不願意用情緒勒索的方式,要求他人使用自己的母語,台灣人長期被外來政權打壓的歷史真的很痛很痛,但我不想再繼續背負這個恨成為往前走的力氣,我們內在那些深刻的傷痛,真的好需要被好好地面對、處理跟解放。」

社運妹仔的溫柔

2019 年,北藝大電影系畢業的 ayo 在公視台語台的邀請下,擔任《逐工一句》的節目編導。許多觀眾第一次看到:原來台語也能這樣學。

《逐工一句》每一集不超過五分鐘,主持人又仁變換台語分身,從逛菜市場的阿珠姨(女),到辦公室 OL 陳主任(女),介紹各種情境下會使用到的台語名詞和俗語。而又仁渾然天成的模仿功力,讓學台語多了一些嘴角上揚的副作用。其中一支影片下方觀眾留言:「每天看這個好療癒。」

一年之後 ayo 自己開 YouTube 頻道,畫風也是一片輕鬆歡樂。不只邀請歌手 PiA 吳蓓雅 、雷擎玩台語遊戲,頻道霓虹迷幻又帶點 Y2K 的視覺風格,都和過往大眾想像的「台語教學節目」相去甚遠。迴響最盛的一次,是用台語模仿日本綜藝節目《校園瘋神榜》中經典的「未成年主張」橋段,歡樂之外又充滿台味,幾經轉載分享,觀看次數是她沒有想過的 29 萬。

對台南妹仔來說,講台語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而推廣台語,她更是再熟悉不過——台南阿爸周定邦從事台語創作近三十年,是家裡最資深的台語推廣者;台南阿兄周俊廷原本和她共同經營「台南妹仔教你講台語」的粉專,2020 年自己另外創了「出外講台語 ​​Chhut-gōa kóng Tâi-gí」粉專,主打的是台語親子生態體驗的路線。

一家四口出了三位台語推廣者,ayo 為自己的頻道選擇另一條不太一樣的路。「因為我覺得我們台灣人共同背負著某一種委屈,但這也許就是這座島的命運,我們就是抽到 SS 卡在這裡出生,我們都在體驗這些情緒——那我想要讓這些體驗,不是只有受傷。」

她想當「大家的台語好朋友」:年輕,有趣,溫柔,而且不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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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溫柔的。曾經只要有事發生,她絕對是幹聲最響的那一個。

台南妹仔初登場,是在太陽花學運期間的大腸花論壇上,黑色 T-shirt 印著大大的「幹」,一出場也自帶幹天幹地幹命運幹社會的氣勢,從北藝大校長取消校園機車格,一路姦撟 (kàn-kiāu)到國民黨​消滅母語的政策和中天電視台。當然,講的也是台語。

隔天起床,ayo 發現朋友幫自己創了個臉書粉絲專頁,名字就叫「台南妹仔教你講台語」。但粉專的第一篇貼文不是台語教學,而是呼籲大家到立法院門口力挺公投盟。台南妹仔,也是社運妹仔。

「從小我爸就一直教導我要做對的事情、要替別人爭取正義,如果有不公義的事情,我們要出來反抗、我們不能被當奴隸。我從小就一直在吸收這些東西。」

人生第一次上街頭,才 10 歲,是被爸爸帶著參加牽手護台灣;小學五年級那年,則是 ayo 頭一次自己策動造反——當時電腦老師體罰班上男生,用愛的小手把同學的整條手臂打得一片烏青,她看不下去,帶著整班到操場上抗議。

ayo 說,那時她只是想告訴全校,老師打人。

2010 年,台南女中學生在升旗時集體脫下長褲和裙子,露出預先穿在裡頭的運動短褲,以此對抗校方不合理的服儀規範。那年 ayo 高一,她也脫了裙子。高三上北藝大面試,她特地繞去士林文林苑都更的抗爭現場,因為她想要親眼看見。

大學的那幾年, ayo 頻繁出現在台灣各地的抗爭現場,無役不與:2013 年華光社區拆遷,她跑到第一線肉身擋拆;太陽花運動期間佔領行政院她加入行動;2014 年苑裡反瘋車運動,她一個人買了火車票,和同伴一起通霄鎮守——後來她甚至把這段故事拍成畢製作品《等風來時叫醒我》

後來開始推廣台語,ayo 始終把社運裡的學習放在心裡,當作啟發,也是鼓勵。「這些事情是會成功的、它是有用的。所以如果你真的在意一件事,那你就要去表達,如果你連這件事情都沒有做的話,它消失也是剛好而已,因為你沒有去發表你的意見。」

戰鬥位置

意見多,不是沒有代價。

「我當時在我們系上是一個超激進的怪人——因為我們班很乖。我那時候對北藝大有一點很失望,我以為大家選擇念藝術,應該會對社會有更多的關懷、對人更有感覺,但其實不是,只有我會去搞這些事情。 」

她成了系上格格不入的異見份子。有次系學會開完會,台上的系主任只指著她問:「周佳穎妳有沒有問題?」她沒有回話,幹在心內。

正義帶來快感,也產生磨耗。激情消退和被當成異類看待無關,只是因為很單純地,時間到了。

「為什麼我現在變得比較溫和,很大一個部份就是因為我變老了。」今年 30 未滿的 Ayo 說,「有一些事情好像就是會變成那樣——年輕的時候滿腔熱血,想要去改變,覺得一定有一個更對的路;但長大之後,你接觸到的事情更多,會發現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

對抗公權力需要吶喊衝撞,但回到個人維度的交流,當兩邊都聲嘶力竭地說話,沒人能夠真正聽清楚彼此到底說了什麼。「我以前是很愛筆戰的人,但我現在會想要去理解跟我不同意見的人,他們到底在想什麼。戰鬥和吵架絕對不是理解的最好方式,因為我不可能用罵的,然後罵到對方說,喔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那太怪了!應該不是這樣子的!」

她開始學著好好說話。不一定要溫言軟語,但至少平心靜氣。

「我覺得一定是在一個雙方都有安全感的環境之下,我們才能好好去理解,你到底為什麼是這樣想、而我為什麼想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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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金曲獎後的臉書貼文,有讀者在留言寫「謝謝妳說這些」,她知道好好講話,是會有人在聽的。

「那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選擇變成一個比較溫和的人,因為我真的好想要看到大家是團結的,而不是分裂的,我不是只想要吵架。如果只想要吵架,他媽的超多事可以吵,但是如果吵架會讓圍觀的群眾,把台語推廣者貼上各種不理性、很激進很可怕的標籤,那我只是在把人越推越遠。」

她試著慎重看待每個人,包含還不在乎議題的那些:「你要說不關心的人是自私嗎?他可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裡有更多要奮鬥,根本沒有心力去管這些事情。所以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只能把自己做好而已,我沒有辦法要求任何人——金曲獎那天我有點生氣,就是因為我覺得大家都在要求別人,這樣太自大了。」

就連她自己也時常被圈內人批評,網內互打不管在哪個圈子都是家常便飯。「我覺得網路真的不是一個可以好好講話的地方,因為大家就只是想要罵人、想要要求別人。」

不要求別人,另一方面是她自己也清楚,很多時候要求也沒用。畢竟回到這個充滿台語推廣者的家裡,每個人的戰鬥位置也都不同。「硬要排光譜的話,我爸絕對是站在最激進的那邊,再來是我哥,然後再來才是我。」

剛開始因為台南妹仔的身份被找去演講時,ayo 覺得自己還不太擅長演講,講稿常常是詢問爸爸的意見。有一回在台上,她以講者的身份說,台灣不要用殖民者的語言建國,應該用我們自己各族群的母語。

那是激進派的台南阿爸的意志,卻未必是她自己的。在台上唸稿最大的感受不是心虛,更多的是悲哀——「這件事我當然也希望。但我覺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訪問現場 ayo 不斷重複提起的詞是:複雜。

情緒複雜,也是因為哪邊的聲音她都能同理。「那種最激進派的理想我也可以理解,但我們不可能用以前國民黨那種高壓統治的方式,去再次壓迫所有的人現在不准講北京話、講北京話罰錢啊!那到底要怎麼達成母語建國呢?」

想到最初我們邀請 ayo 和爸爸一起受訪,收到第一封回信,她誠實地寫:「可以的話我現在是比較希望分開。」

從小的時候,阿爸表演月琴,她就在一旁拉大廣弦伴奏;長大以後也走上台語推廣的路,父女做伙受訪的機會更多了,彷彿有台南妹仔,就得配上一個台南阿爸。「但這次我的直覺好強烈,覺得我們可不可以分開啊?」

「不然我爸在的時候,我永遠講的都是一樣的話,那些東西只停留在很淺的地方。但是我這些內心的矛盾、無法自處的困擾,我其實很難對他說出口。」

只有一個人的恐懼

教別人台語,過程中最容易遇上的,是別人也想教自己台語。

「我覺得我長得就是一副可以被說教的樣子,所以真的超多人超愛對我男性說教。」尤其她身上一切非典型符號,都是刻板印象中台語權威的反面:年輕、女性,還有粉紅粉紫的頻道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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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 YouTube 影片或教學現場,她最常聽見的質疑是,「這個詞沒有人這樣說。」

曾經有合作過的中年男性導演告訴她,「習慣」的台語只能說「習慣」(sip-kuàn),不能說「慣勢」(koàn-sì)。ayo 笑在心裡,知道又是一個慣勢說教的男性。還有一次在演講現場,另一個聽眾在台下憤怒質疑她教錯,等到她要打開台語字典證明給對方看時,才發現台下那人已離開了。

她不是想打對方的臉,她是認真好奇,「為什麼他們要這麼憤怒?這個憤怒到底從何而來?為什麼大家對台語的集體焦慮,要都投射在我身上?」

許多人以「會講台語」呈現出優越感,但她從不這樣認為。「我甚至覺得『台語很好』這個讚美同時又有點悲哀——如果你今天被稱讚中文講太好,你會覺得幹,超級莫名其妙。」

頻道裡的每一支影片上線前,她一定先給爸爸看過,以審訂者的專業確保錯誤降到最低。有些人批評她講台語的腔口(khiunn-kháu),造句遣詞更像是華語的邏輯,她也虛心接受,「我真的很盡力地在避免這件事情,但是我也必須承認,我從小跟大家一樣在華語霸權社會長大,上台北之後,我的生活百分之九十也都是華語。」

這幾年樂團圈的朋友習慣找她指點台語,從發音正字到文句用詞和氣口(khuì-kháu),然而在創作的熱情背後,擔憂始終都在——怕講錯的擔憂、怕不標準的擔憂,甚至怕被各種立場出征的擔憂,她都能理解。

「我覺得我能做的就是鼓勵、就是跟你一起學。那是一種陪伴:不是只有你覺得這個很難,幹我也覺得很難。就算大家都覺得我好像很會講台語,但其實我也常常覺得很難,很多事情我也不懂。」

即使很難、即使犯錯,只要還有人願意說台語,她都樂見其成。「這個語言快要死掉了,而我對它有一種感情,我不想要看到它消失。所以就算我們可能會開始產出很多所謂的華語式台語,那也沒關係,總比台語直接消失還好。

「像青虫aoi 的主唱吉尼,我覺得她台語程度很好、她寫的東西也很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些女生用台語,就是很容易被罵、會變得沒自信——但至少我們都可以互相取暖。」

願意成為取暖的人,是因為曾經她只有自己一個人。「我一開始在做粉專的時候,台語粉專根本沒有現在那麼多,我光是發文要寫中文還是寫台文,每天都在天人交戰,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那種孤單感真的很難描述。到現在有越來越多人在用台語分享事情,他們讓我發現身邊也有同伴,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

ayo 說,她想到《芭比》。

「芭比說她去到人類的世界的時候,每天都有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恐懼。我看到這句話整個哭出來——我覺得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會有各種害怕,但台語讓我找到同伴,那種害怕就會漸漸消除。

現在她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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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怎樣都可以

去年年底,ayo 搬到台中。在台北生活了十年的台南妹仔,如今成了台中妹仔。

搬到台中的理由有很多,生活空間變大之後,emo 的狀態肉眼可見地變少了。而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她迷上這座城市的音樂場景。

說穿了就是大家聽音樂跳舞聊天的場合,但 ayo 卻在裡頭找到自由與可能。「當我進到那個情境裡面的時候,我覺得找到一個新的樣子,我突然發現在這裡,原來我長怎樣都可以,那是一個沒有規則的地方。」

年輕妹仔教台語可以、挑染紅色頭髮可以、頻道長得像在算塔羅牌可以,有時候不講台語也可以。

當初創粉絲專頁創頻道,用的都是「台南妹仔教你講台語」的名字,卻彷彿無意間給自己套上框架:台南妹仔只能說台語,身份和語言深度綁定。但她想做的從來不只這樣。

許多第一次見面的人聽到她講華語,直覺反應是嚇一跳——「他們會覺得好怪喔、妳怎麼會講華語!可是我常常在跟朋友 hang out 的時候,也是整個晚上沒講半句台語。這也是我啊!」

「我其實很想要把我的路走得更廣,我也想要去主持一些講華語的節目、我也想要用華語去做一些事情,但是同時也很害怕,這樣做會被罵對家族不忠誠、被罵人設翻車、覺得我在消費台語嗎?但難道我用華語,就不能有好的產出嗎?」

本來一開始拍影片,她打算拍完 8 集白話字教學就大功告成收攤,在那之後的產出,算是意料之外的熱情燃燒。2022 年 9 月之後,頻道空白了近一整年,除了因為沒錢,ayo 這段時間也忙著《無事坐巴士》的主持工作,台南妹仔的下一步,她一直在想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搬到台中後,她特地為頻道佈置了新的背景和擺設,當作新一季的節目的新氣象。新家空間大,佈景就放在客廳一角,平常時也沒收起來。ayo 說,她對專訪唯一的擔憂是:會不會在文章刊出前她還沒上新影片,佈景強迫被暴雷。

但總之她的新影片還是成功搶先一步上線了。新的節目單元《補補台》介紹台語各種知識,內心徬徨還在,但腳步終於又回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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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推廣台語對她來說本就是種注定。

上大學離家之前,阿爸拿給 ayo 一本字典,上面寫著爸爸的期待:「你 ài 做 kap 推捒台語有關係 ê 代誌。」彼時她不以為意收下,帶到台北之後,字典翻都沒翻過一次。直到後來她真的開始做起推廣台語的代誌,她才驚覺,「原來這是一個緊箍咒!」

她一直以為那是來自家族的制約,甚至還為此去做了家族排列,期待找到答案。但直到這次重新整理後再出發,她才發現緊箍咒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那些她自以為的期待,只是自己的想像和投射。

而到頭來終究還是台語的理由——只是因為心有所愛。

#台南妹仔教你講台語 #台語 #社運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陳劭任
視覺指導潘怡帆 Crystal Pan
攝影郭品君(IG:pin_chun7)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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