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愛後動物不再感傷──專訪李駿碩《眾生相》

做愛後動物不再感傷──專訪李駿碩《眾生相》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8.12.2025

Rene

在李駿碩之前,先是 Rene。

Rene 是還在學校的時候用的名字,用李駿碩自己的聲音讀起來,軟軟黏黏的,藕斷絲連。大學最後一年 Rene 到法國當交換學生,身邊的法國人習慣用法文發音叫他的名字,R 不捲舌,聽著像在清痰。

「我就覺得,這個不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這個名字是法語,可是叫我的時候,就是要用一個 Americanized 的發音才是叫我。」

後來的每一次自我介紹,他改叫自己 Jun。那是他本名的其中一個字。至少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跟那些外國人說,這是中文名字,你得用中文的發音讀。主導權握手上,名字讓他得以掌握自己是誰。

英國研究所畢業後回到香港,2017 年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瀏陽河》,在鮮浪潮上一次拿下公開組鮮浪潮大獎和最佳導演獎。正是要被人認識的時候,他卻選擇放下自己最初的名字,重新出發。

從那時候開始,他叫自己李駿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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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李駿碩也沒想過要當一輩子的李駿碩,對他來說那是當導演、做創作用的名字,本名留給老本行的學術研究,那是正軌,是理所應當,導演李駿碩只是人生的岔路。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回去,但始終沒有。

「有點習慣了李駿碩這個名字。我快要忘記我本來叫什麼名字。」

倒也並不傷感。畢竟對一個男同志來說,名字本來就是那麼輕的一件事,「我自己名字的進化,就像好多好多同志的性別也沒有很固定嘛,我們有時候在探索自己的 gender identity 的時候會用另外一個名字。就是一個 evolution。」

是進化而非偽裝,換個名字是為了更靠近自己。李駿碩三個字之於他而言像是個 drag name,是假的,卻更真。「我們的文化裡面,drag 本來是一個模仿、戲仿的概念,可是我們透過這個 persona,其實越來越接近真實,然後把我們最真實的一面釋放出來。」

「所以我覺得,我就是帶著我們 queer culture 這樣的一個概念去想,他拿另外的人的名字的時候,是讓他越來越接近自己的真實的時候。

Joe

*以下內容涉及《眾生相》劇情,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眾生相》裡,張迪文飾演的無名少年在不同陌生男人的床上來來去去,點水般的性愛什麼都沒留下也沒帶走,只有對方的名字和背景故事被他留到下一張床上,一次即丟,消耗宛如保險套,卻更無關痛癢。

借用另一個名字,在交友軟體的世界裡稀鬆平常,對李駿碩自己也是如此,過去有幾次約砲時偷了前男友的名字——某一任前男友叫 Joseph,另一個叫 Joao,他於是叫自己 Joe。就地取材,多方便。

然而許多時候,連自己都不會意識到那些為了方便借來的名字,其實也在身上留下除了體液之外的痕跡。很輕、很不顯眼,但卻真實存在。

「我覺得那些拿來用的名字、約砲過後離開,留下來身體的東西,那都是很輕的,可是就算是很輕的東西,還是有它的對於那個人的改變。那個很輕的東西,就是《眾生相》想要講的。」

「有時候你會忘了、有時候你都不自覺自己有什麼改變。可是是有的。你還是會想起某一個 moment,我跟誰、在哪裡做愛。那個 moment 它可能改變了一點東西,但這些改變是不能言說的。」即使只是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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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駿碩而言,約砲就是這樣一件事,在一個又一個來去過往的名字與身體間堆疊出自己的樣子。

或者說,作為一個人的樣子。2018 年的短片《吊吊揈》裡,張迪文飾演的任意行說,「沒人能夠一個人地成為一個人。」在《眾生相》中,同一張臉對著剛做完的男人說,他喜歡 pretend to be someone else。化身成別人,同時也是化身成一個人。

如果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的話 ,我就不會是一個人——我只能辨識自己是一個動物,因為我沒有另外一個人,去參照什麼是『人』,我就是跟動物一樣的東西的存在。到《眾生相》裡,我覺得是同一個邏輯:我跟誰做愛、我跟誰相遇,我相對於他,我看見他用什麼方式存在,其實會影響我用什麼方式去存在。」

就連意識到自己存在,有時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看到電影結尾,觀眾才恍然大悟最後一位出現的男人 Matthew,其實就是少年在一開始使用的名字與人物設定,在李駿碩眼中,那並不是劇情與時間的銜接重合,反而更接近人物與人物之間短暫卻確實的共鳴。

「有些人會說這個是一個閉環的電影,可是我不會這樣想。它還是一個圓,可是那個圓不是一個這樣的圓,它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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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會有交疊的時候,你會覺得這一刻的時間點,跟某一個時間點的我重遇了。我想起那一刻的我是怎麼樣,這一刻的我跟那一刻的我是相同的,我們自己有一個共鳴——黃衍仁最近常用一個詞我好喜歡——就是一個 rhyme。」

我跟那一刻的自己押韻了。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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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衍仁的音樂裡不只有社運和抗爭。幾次的專訪場合裡,訪問者不約而同想替他拿下社運歌手的標籤——他的身份和創作之多重,絕不止於此。

Jayden

那些約砲的經驗到底讓他變成怎麼樣的一個人?李駿碩只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說,「我不知道~」畢竟無以言說。

但至少他知道,電影想要呈現怎麼樣的一個人。選角之初,他想的是找一個與自己相似的演員來飾演男主角,從寫劇本開始,他一次都沒想過張迪文的名字,即使 2018 年兩人合作拍了《吊吊揈》,他甚至也沒覺得張迪文會成為一個演員。

直到 2023 年,張迪文參與演出的電視劇《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播出,角色與演出都收獲討論,李駿碩才在他身上看見一個演員的模樣,於是順勢詢問:「我問他要不要試試看的時候,我其實還沒有覺得是他。我就覺得你來 casting 也是一個經驗嘛,我也開放我的想像,雖然我沒覺得是他。」

但最後終究還是他。大有其他演得很好、外型也更接近的人,只是未必適合角色。而且,「我跟張迪文的關係是最好拍這個電影,因為我好信任他,他也很信任我。」

一個演員對導演的信任是,可以毫無防備地在鏡頭前展現全部的身體,用喝白開水的姿態裸身穿越半個房間。而一個導演對演員的信任則是,讓他成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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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相》劇照。張迪文在片中飾演香港城中的無名青年,透過交友軟體尋找性愛,並在每一場約砲裡盜用前一個對象的姓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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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駿碩從大學時開始健身,一健就是十多年。2021 年拍完《濁水漂流》,整個宣傳期他都長髮長鬚,就連走上金馬頒獎台也是。2022 年香港《MING’S》雜誌為他拍照,畫面裡他把一頭長髮編成辮子,全身上下僅著一件白色三角褲和白色長襪,文章標題裡最顯眼的不是他的作品履歷,而是,「電影導演李駿碩 JUN LI 的腹肌和臀部」。

而張迪文彷彿是另外一端。乾淨,清澈,退去《吊吊揈》時期的圓潤,《眾生相》裡的他瘦得沒有一絲贅肉,全裸站著亭亭如水仙,在黑白的畫面裡不蔓不枝。「他就是非常非常地美。」

在男同志的世界裡,這樣的男孩被叫做 twink。一個不折不扣的、最典型的 Asian twink。他甚至還剃了毛。電影其中一幕,張迪文雙腿間夾著鏡子,對著鏡頭剃陰毛。

片中少年不只一次詢問:「Do you only fancy Asian guys?」「Do you prefer smooth Asians?」出國留學,讀的還是性別研究,李駿碩當然知道一個 Asian twink 背後含藏多少凝視與刻板,尤其電影中近半數的約砲對象,角色本身都不是亞洲人。甚至他自己也親身經歷過那種眼光,「我也有 twink 過——我沒有他那麼美男子啦,可是我在歐美的市場裡面還是會有這個定型啊,我還是面對過這種不適,覺得你是亞洲人,就一定要怎麼樣⋯⋯。」

不是沒有過抵抗,「可是有時候你還是會想迎合,因為你有慾望、你有想要上場的對象啊,他可能想要你這樣,你就會——」就會,還是只能點頭答應。

電影的坦誠放大了張迪文的纖細與光潔,對李駿碩而言,那是演員帶給角色的。「我覺得這就是張迪文的特點,我們就用、就發揮起來了。」

Erfan

性別之眼的檢視不只落在張迪文身上,也掃過那些相約的男人。

88 分鐘的片長裡,一共 9 位男人走過少年的身體,膚色種族身份各異:伊朗的研究生、英國的老師、泰國性工作者、東德出生的舞台設計師、台灣空服員和美國舞台劇演員。當中唯一操廣東話的,只有一位一語不發的本地外送員。

李駿碩抗辯,「我很在意別人覺得我只約外國人,因為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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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電影開案之初,有個同志資方代表問李駿碩:這個男主角他到底喜歡什麼類型?後來在電影裡,這個大哉問由角色之口代他回答:「I don’t have a preference.」像是說給那些銀幕之外的人聽。

「好多人就是沒有一個種族的類型啊!我有我 preference 的、我有我喜歡的種類,可是那個種類不是用一個種族來分的。」

說到底,和非本地人約砲更像是一種現實中的不得已——李駿碩是在出國留學之後才第一次用 Grindr,軟體連線配對的自然以身邊的歐美人為大宗。2015 年回到香港,他各種菜葷素不忌,直到 2018 年《翠絲》上映,同志與跨性別的題材在圈內造成迴響,也讓這些香港男同志們從此認識李駿碩的名字。

於是,「有時候我用 Apps 的時候,他們就——嗨,導演你好,我有看《翠絲》。」

他只能裝作沒看到。「我用 Apps 就想當一個陌生人嘛!如果你知道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的事情的話,我覺得這樣我不舒服。」

「所以在這個實際的時間線裡面,我就是這樣子。我成為了一個導演之後,我就沒有再約好多本地的人,這是一個真實的事情。」

種族之上疊加的還有身體的位置,插入與被插入。少年在上,他插入的是泰國人和台灣人;少年在底,插入他的是伊朗人、英國人和非裔美國人,國族的權力關係隱藏在身體的相對位置,李駿碩也思考過這樣的角色設計,但回到作品本身,他首先在意的還是電影。

比如《眾生相》裡第一個出場的砲友 Erfan,「現實裡面是我當一、他當零的。可是我覺得他的能量很適合在第一場,因為他這個人比較 uplifting 一點——可是我想在第一場之前,就需要讓觀眾看見主角清洗自己。我覺得這個場景很重要的,一定要在電影一開始發生,因為這是一個當零號很日常的事情,你很討厭、可是你要約砲就一定要做。」

於是位置倒轉,換他清洗,換他插入。「反而當一跟當零的權力關係沒有考慮那麼多。我知道我是一個 vers,真的 vers,就可以了。」

換了角色、換了名字和身份。只要還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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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然而李駿碩看過太多不是那樣的電影,角色的面目模糊,劇情的前進靠的不是人物自然生長,而是編劇導演埋設的機關強制推動。又尤其,把性愛拍成觸發情緒的手段,再把情緒推展成演員的得獎場。

設計一氣呵成,但——角色在哪裡?

那不是他想拍的電影。「我覺得你要呈現的,是那個角色自己的主體性、自己的尊嚴。」

尊嚴從何而來?「就是一種 a matter of fact 的呈現:沒有很悲情的、沒有很 sentimental 的,而是平靜地去拍這件事情,不讓它成為了一個,因為我要推這個劇情,所以我要這樣子拍。」

《眾生相》裡,李駿碩的鏡頭不獵奇也不激情,用黑白畫面換下彩色濾鏡,性愛是吃飯喝水,性愛是清洗,性愛是閒聊。

性愛是日常,性少數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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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部短片《瀏陽河》開始,李駿碩的眼睛始終關注那些身處邊緣的性少數,《翠絲》裡有著跨性別慾望的中年男子,《吊吊揈》用短片的實驗拍青少年對於性的摸索,《濁水漂流》中女同志無家者在街頭依偎。到了《眾生相》,還是在拍這些愛人同志們。

《眾生相》正要院線上映,李駿碩新的電影劇本已經動工。已經拍過 3 部長片,不算太多亦不算少,現在的他想要拍那樣的電影:同志類型片。

「不是『同志』類型片——就是不是同志 as 一個類型,是像《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的那種,很明確的類型片,有笑、有動作⋯⋯我希望可以多一點有同志元素的類型片、或者是同志做當主角的類型片。因為類型片好多時候就是直男當男一,但我喜歡看的,是同志當男一或女一、但不關於同志戀愛的片。」

他舉例《模仿遊戲》,「我想拍這種:大片、類型片、同志大男主。」圖靈已經被拍走了,無所謂,他最想拍的是傅柯,酷兒哲學家大男主。

但在現在的香港,沒有這種電影自由生長的空間了。「在香港,同志片就是沒有市場的一個 concept,大家覺得台灣行,香港不行——可是如果我來台灣拍的話,我覺得我還沒了解台灣夠深,去拍一個在台灣發生的片。」

《眾生相》裡,來自台灣的空服員 Charlie 選擇留在香港,因為覺得自由。電影對照現實,台詞裡的反諷扎人,但李駿碩確實也是要離開香港了。「慢慢離開中。原本拍完《濁水漂流》我就要走了,拍完之後覺得還有話沒說完,多拍了一部才離開。」

要離開,其實只是因為男友在紐約,倒不是為了自由。自由之於他而言是有陽光的時候在馬路上騎腳踏車,有風吹過,無關乎一座城或一個國家。「我答不出來我在哪裡感覺自由。在每個地方都有它不自由的地方。

想起第一次離開,是到法國當交換學生那年,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也不特別覺得自由,當下更多的是不快樂:語言不通、要開個銀行戶頭都難。在法國什麼都難,才發現自由是幻象,是虛妄。自由不是一條國境邊界。

但即使如此還是想走,離開是李駿碩的內建基因——

「我從來都是一個想出走的人。」

後記|Zen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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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駿碩是和男友 Zenni 一起來的。一個多小時的訪問,Zenni 就安靜地坐在旁邊,席間李駿碩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搖搖頭說不用,那表情好像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

李駿說在《放映週報》的訪問裡說,《眾生相》全片的台詞之所以都以英文為主,「因為想要讓我男朋友可以演。」而電影後設的趣味在,男主角張迪文在《吊吊揈》裡飾演的任意行是個全科萬能、唯獨英文口說不流利的資優生,到了《眾生相》裡搖身一變,一口英文毫無窒礙。

而李駿碩自己,是在兩人交往之後英文才變好的,起初他得不斷提醒對方,英文不是自己的母語,不要輕易地以為他能夠全部聽懂。但語言不通也有好處——遇到什麼摩擦,怪給語言就對了。

「一開始的那些矛盾我都歸功於文化差異啊、語言啊——其實有時候是性格。可是那個時候會這樣想,也許也是因為這樣想,才會走那麼遠、那麼久,因為你會覺得文化差異是可以跨越的。」

語言的另一個優點,是終於能夠說出那些說不出口的。「因為我們廣東話就不是一個太親密的語言。」

怎麼說?「我一直都覺得因為我們的色情的媒體比較少、我們電影裡面也比較少色情片段,所以我小時候跟中學、大學 puppy love 的那些人,我們不知道在床上要講什麼。因為我們看過的床上的片段,也不是講我們的語言。」

「像台灣現在網黃比較多啊,還有日本的、歐美的——廣東話的,真的不知道怎麼叫、叫什麼。」

但你看他看著他的眼神,又忍不住覺得,說什麼語言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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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統籌・撰稿陳劭任
攝影林家夯(IG:lin_jaihang)
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視覺編輯張天駿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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