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投票,但國家是別人的」這些年,陳珊妮讀給時代的詩
2023 年簡單生活節,在壓軸表演的 YOASOBI 出場前的一首歌,是陳珊妮的〈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
在唱這首歌之前,陳珊妮先介紹了歌曲最後她將要讀的詩:曾美滿的〈你的目睭有一面鏡〉,關於陳澄波人生的最後一個早上。那是她特地挑選,要送給這個時代的一首詩。
時間定定將歷史拗彎/成做一面破碎刺鑿又缺角的鏡 /阿爸目睭底彼面鏡,鑲佇烏色的 228/不時熠著彩色的光影,照佇臺灣/照佇嘉義 已經無雪/的玉山——曾美滿的〈你的目睭有一面鏡〉
隨後她在台上說,「再次提醒大家,1 月 13 號,自己決定要去哪裡。」那天晚上,這句話和這首詩傳遍網路。
為歌曲挑選一首詩的安排,陳珊妮自己曾經解釋:「這幾年的演出,不論是專場或是音樂祭,我都選用這首〈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作為結尾曲,再另外朗讀其它詩作,作為與不同場合、不同時代氛圍的對話,分享給所有觀眾。」
對陳珊妮來說,這是一首時代的歌,而每一回她在歌曲結束時說「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那都是對這個時代最真誠的對話與提問。
——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
你不覺得她很適合
然而最早的〈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並不屬於時代,也不屬於陳珊妮。
1987 年,薛岳發行第四張專輯《情不自禁》,〈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是整張專輯的開場曲,由李格弟作詞,薛岳和幻眼合唱團的夥伴韓賢光共同譜曲。根據馬世芳在電台節目的回憶,2000 年陳珊妮製作《完美的呻吟》專輯時,正好碰上薛岳逝世十週年,於是動念翻唱一首薛岳的作品作為致敬。而她選擇的,正是〈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
不同於薛岳原版魅惑騷氣的藍調編曲和唱腔,陳珊妮的翻唱版本被吉他手徐千秀的編曲撐起一片迷幻雲霧的音場。而長達兩分鐘的留白尾奏裡,陳珊妮找來作詞人夏宇親自唸詩。
最終,夏宇為這首歌挑了〈你不覺得她很適合早上嗎?〉,同時詩人堅持,讀詩的最後一句,要結束在「你不覺得她像一個軟木塞?」。
你不覺得她/她很適合早上嗎?/你不覺得她很適合/譬如說/奔跑/她適合打開她的舊餅乾盒/讀潮濕的舊信/她像一個軟木塞/封著一瓶酒。你不覺得她很適合匆忙奔跑/過一個燦爛的星空嗎?/她適合意志/她也適合 再舉一個例子說/她適合優美地滑倒/你不覺得她是可以擦掉的嗎/那種一修再修的草圖/但她的拇指浮現/你不認為她/她就是很適合摩擦嗎/你認不認為/她適合早上來到?/你不覺得她很適合早上嗎/你不覺得她像一個軟木塞——夏宇〈你不覺得她很適合早上嗎?〉
而每一次的現場演出,讀詩這件事都是由陳珊妮代勞。夏宇本人從未在舞台上現聲。唯一最接近的一次,是 2010 年的《春神來了》演唱會。那天場內傳說夏宇本人親臨 Legacy,舞台上的歌手問起,鍵盤手陳建騏說,「她說她會來。」陳珊妮於是朝人群裡一指:「不管妳有沒有來,唱給妳聽。」
但現在,這首歌是唱給整個時代聽。就像她 2020 年曾在台上朗讀的那首辛波絲卡——
「我們是時代的孩子/這個時代是一個政治的時代」
詩與政治的時代
這幾年來,陳珊妮越來越不避諱談政治。
不只是 1998 年在演出時說,「聽說明年底又要選市長——那在座各位只要有人是支持不實施垃圾不落地的話,我就選你當市長」,的那種談政治。
而是—— 2018 年底,同性婚姻公投大敗,陳珊妮在隔年的新歌裡寫「他第一次 感覺愛情漸漸死於行動/與七百萬人 逆向而來的惡寒交手」;2021 年疫情正盛,她在社交軟體上傳自己打高端疫苗的接種記錄卡;同年底的公投,她的限時動態出現一首辛波絲卡的詩和四個沉默的叉叉,背後的台詞是「四個不同意」。
還有新歌〈罪美〉的演唱會實況影片上線之前,她以知名女性歷史人物的檔案,回看長達數千年的獵女巫歷史。其中幾張上頭塗寫著「年輕漂亮適合坐櫃台」、「婦產科只剩一個洞」,那是厭女的政治人物說過的話。
以及,那首〈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
2019 年的覺醒音樂祭上,歌裡夏宇的原詩第一次被替換成鯨向海的〈這樣斷代〉。演唱之前,陳珊妮對著台下的年輕觀眾說,「接下來這首歌,要獻給所有世代的青年——我相信這個世代,會變得更好。」
暴雨前的數根青筋/撐住整座街頭的遊行/撂倒我們的人,卻動搖不了的/心:那被以為不復存在的/深淵巨物————鯨向海〈這樣斷代〉
同年十月的專場,那是隔年總統大選的前夕,陳珊妮選擇以 eL 的〈別人的〉和焦慮不安的時代對話。當歌手在唸到那句「我們投票,但國家是別人的」,全場歡呼震動。
「我們反思,但結論是別人的。/我們發言,但麥克風是別人的。/我們抗議,但決定是別人的。/我們投票,但國家是別人的。/而我們什麼都不做,/我們也不會是自己的。」——eL〈別人的〉
帶著這首屬於時代的歌到中國巡演,陳珊妮挑了夏宇的〈說話課〉;而在台灣演出時,政治兩個字不必避諱,陳珊妮用辛波絲卡的〈時代的孩子〉告訴聽眾:一切都是政治。當時新冠病毒正要開始向世界蔓延,就連疫情也是政治的疫情。
「那些說了許多的說了又說又說還說/那說一些的不曾再說/比一些多的也只是比一些多/那永遠永遠不說的/始終始終/永遠始終永遠不說/這一切/不如不說」——夏宇〈說話課〉
「不管你想不想要/你的基因有政治的過去/你的皮膚有政治的色彩/你的眼裡有政治的神情/你說的話 有政治的回音/你的沉默 訴說著許多話語/橫著看豎著看都是政治性的」——辛波絲卡〈時代的孩子〉
也有一些不那麼政治的。2021 年的大港開唱上,陳珊妮唸潘柏霖的〈你會被愛的〉,給所有認為自己不曾被愛的人。
「他們不願意告訴你的事情/讓我告訴你好了/你是很好的/我看見你了/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可以休息了/你比自己想像的/還更重要」——潘柏霖〈你會被愛的〉
2022 年的《調教X教條》演唱會台北場,這次陳珊妮不唸別人的詩,而是自己創作的〈怪物〉。
「這個時代肯定是自由的/至少還能更新社群/你說/反正會飛的人全是僥倖/他們只是怪物/他們用意志抵抗獨裁者與士兵/他們以思想作為武器/不屑你在底下偷偷按讚的革命/他們只是怪物」——陳珊妮〈怪物〉
從 1994 年發行第一張專輯以來,陳珊妮從來不曾停止跟每一個時代的人對話,在主流唱片工業盛產玉女偶像天王巨星的九〇年代,她這樣的歌手注定被標籤為格格不入的怪物。但陳珊妮並不介意,她依舊唱著自己的歌,然後漸漸找到、陪伴這個世界的其他怪物——她常常說起二十年前被同志諮詢熱線邀請表演,兩個在社會裡怪怪的存在,卻相信自己的選擇,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
或許終有一天,時代不再將他們視為怪物。2019 年的那場《404 (not found)》演唱會,見證過無數次陳珊妮演出現場的馬世芳,聽見那一晚台下歡聲雷動,於是在臉書上有感而發,「我們的時代,或許終於趕上你了。」
但對陳珊妮來說,這不是時間帶來的必然,而是她多年來始終堅定自己的每一個選擇。就像那首〈怪物〉的最後四句:「因為是怪物/所以不得不努力/知道人被殺就會死/才不想變成爛泥」
不想站在原地被殺死,所以選擇往前走的路。這個時代或許永遠讓人煩惱,但我們始終可以自己決定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