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的國語,正確的女性,正確的藝術,及其不正確──專訪蘇匯宇
為了一睹 Michael Jackson 的風采,他下榻飯店的主要出入口,幾乎都被熱情的民眾和媒體記者包圍;而 Michael 也玩起躲迷藏的遊戲。直到下午近三點,一輛黑色加長型的 Volvo 轎車現身在台北新生北路附近的玩具反斗城,才確定童心未泯的 Michael 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採購玩具。
而為了防止民眾看到採購中的 Michael,他的隨行人員不只一再現身大吼,而且還用紙張將所有的玻璃門都貼起來。Michael 最後買了價值新台幣 12 萬元的小狗玩具、電動遊樂器和芭比娃娃等,當他走出側門時,又引來大批民眾。這時 Michael 的保鑣竟然為了突破人牆,竟然對本台記者林漢城動手,一位支援他的民眾也被打得頭破血流。Michael 最後迅速地在掩護下躲回車中,回飯店玩玩具去了,留下的則是憤怒的民眾和記者。
——1993 年 9 月 5 日,華視新聞〈麥可假日逛台北保鑣與記者民眾推擠〉
1993 年,Michael Jackson 第一次到台灣開演唱會,如今早已被拆除重建的台北市立體育場塞滿了四萬名歌迷,歌手從舞台下方彈出屹立,久久不動,全場歡聲雷動。而蘇匯宇就站在第一排。
「我覺得超科幻的——那時候我才高二,16 歲,一個小小孩而已。」
他說那是人生甜美的巔峰。
2005 年,蘇匯宇和王嘉明、黃怡儒一起編寫舞台劇《麥克傑克森》,開頭蘇匯宇換上 Michael Jackson 的表演服裝,和另外兩位導演親自翻跳偶像的舞步。那一天他彷彿回到 1993 年台北市立體育館的演唱會第一排。
現在想起來,後來他創作各種錄像藝術、甚至拍電影長片,在那些光怪陸離的銀幕表面之下,都是為了重訪過去。
荒漠
第一次認識 Michael Jackson,是在電視機裡。1984 年在華視開播的《閃亮的節奏》,由知名音樂人余光主持,是老三台時代第一個介紹西洋流行音樂的節目,每週六下午三點,蘇匯宇準時守在電視機前報到。
彼時台灣還身處戒嚴之中,政治隔離的高牆擋不住社會對西方流行文化的嚮往,Madonna、Prince、David Bowie 和槍與玫瑰的叛逆歌聲順著天線進入家家戶戶,卻免不了經過一番民情改造。電視機裡余光字正腔圓的嗓音介紹起槍與玫瑰的吉他手,「Slash 盪氣迴腸的吉他,勾引無數人心⋯⋯」搖滾樂團猛暴毀滅的刷弦,宛如一篇宏大的蔣公演說。
「他超喜歡用盪氣迴腸形容人家的吉他——哭爸,超解的。我覺得就是很屌而已,講那麼多!反正他都很正經地形容很叛逆的東西,很搞笑。」
蘇匯宇骨子裡的叛逆細胞被搖滾樂共振,同時他發現自己迷戀上那樣的人:美麗的人。Prince、David Bowie、X Japan 的 Yoshiki,「後來發現我都會喜歡這種,這已經不是那種性慾的喜歡,是那種、幹有夠美,好想變成他的喜歡。」
尤其是 Michael Jackson。「我對他極度迷戀。他年輕時有一個階段非常非常帥,我那時候超想變成他。他們都是非常有偶包的人,舉手投足都要非常美、什麼時候都要戴墨鏡。我非常欽羨那樣的狀態,雖然我的個性、我的身體根本不是那樣,可是我永遠都在投射這件事情。」
但離開電視,回到現實生活裡,周圍的人提起 Michael Jasckson,說的是「不男不女、男扮女裝、很娘」。在學校裡同學聽的是王傑——情歌的浪子,純正的陽剛異男,「他們會覺得:喜歡 Michael Jackson 幹嘛?」
於是喜歡要躲躲藏藏,連天生內建的陰柔都要收起,表演出男生應該要有的樣子,即使自己本來就是個異男。打籃球(「我根本不喜歡打籃球」)、穿得 man 一點(「但變得很好笑」)、鼓起自己的肌肉,隨口來一句「啥潲」(「我根本沒有那麼猛」)。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可是那種東西是表演啊,你要把自己撐起來,你才能夠活得好一點。累死我了。」
他其實也喜歡過男生,現在回想,「我就是覺得他真的很漂亮,所以我可能是把他當女生在喜歡。」高中念內湖高中,學校裡有另一個留級生,綽號「大姐」,是蘇匯宇最早的性別啟蒙之一。「他就是同志,完全不掩飾自己的那種,但是他活得超好,大家都非常喜歡他。那時候我才發現,他好厲害,這樣的人是最優秀的。」
但蘇匯宇 16 歲的勇氣與叛逆,只足夠讓他發揮異男圈圈裡的搗亂和惡搞,以及帶著他到 Michael Jackson 演唱會的第一排。
然而就在 Michael Jackson 來台開唱的三個月前,他第一次被指控性侵未成年男童。飛來台灣的當下官司剛剛開始,蘇匯宇看著新聞裡的 Michael Jackson 逛玩具反斗城、買玩具,心情複雜。
「他要買玩具給他喜歡的小孩,你不覺得這個很 khiang 嗎?也很變態啊!雖然我那時候在追星、很喜歡他,但我就覺得,幹,什麼東西啊?我對他的行徑非常不能理解。」
另一面的衝擊,是台灣與美國的對撞。「其實那時候對 Michael Jackson 的投射,是他的美式生活、他帶給我們美國文化。小時候只覺得世界最好的就是美國,是世界秩序的創造者,我們跟隨著維繫美國利益的方式。」而當代表美國的流行巨星降落在台灣,「那時候台灣還很窮,到處都是鐵工廠、廢棄五金廠,然後一堆歌迷騎著摩托車追他的車子——這是第三世界的台灣跟他的第一次接觸,那個場景太魔幻了。」
「我常常在想,他會不會覺得這邊是一片荒漠?」
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台灣是一片荒漠。
打破它
1994 年,陳水扁和趙少康在台北市長選戰中對決,蘇匯宇的家裡也在戰鬥。爸爸蘇新田戒嚴時期曾吃過國民黨的苦頭,堅定支持本土、台獨的民進黨和陳水扁;媽媽則來自外省家庭兩人時不時因為選舉大吵,甚至要鬧分手。
「但我根本不 care。」
同一年,蘇匯宇考上師大美術系。對成績不好、只懂畫畫的他來說,美術系看似是最合理的選擇,而北藝大和師大,他選擇離家裡比較近的那間。
那時候的蘇匯宇還不知道,眼前師大美術系會是一片更貧瘠的荒蕪之地。「大一的時候,我真的覺得還好我有選這個科系,至少我很開心——但是學校很保守。」
爸爸是同系的大學長,但三十年前的師大美術系有李石樵、林玉山等台籍大師坐鎮,在一片外省掛中尚且保有老台灣的風骨。而到了蘇匯宇這一輩,「當時候我才見識到什麼叫黨國遺緒,教務處每個都在喝茶看報紙、我的同學裡面有一半是老師的小孩,他們讀師大都是準備要當老師的。」
「那時候在師大就覺得課程有夠爛。」有多爛?系上的藝術史只教到六〇年代,「但我們現在是九〇年代了欸!什麼 Andy Warhol,那我高中早就看過了好不好。」師大還有必修的教育學程,「我完全沒記得我學過什麼,只記得有一堂課叫正音,會給你一個口腔結構,教你怎麼發出真正的國語。」
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荒漠裡長不出藝術的自由。「尤其有些老師很強調某種法統、正統,但你知道那就是統治術。」
大四那年,美術系規定每個學生要繳交一幅作品,規格限制每人最大 100 號。蘇匯宇不服氣,先陽奉陰違地交了合規定的作品送審,等到初步審查過關後再把 4 張作品合在一起。
學校與家庭內憂外患,「那時候開始,就真的超揬膦(tu̍h-lān,常寫作「賭爛」)國民黨。」
為了衝撞,他大二就參選學生會長,所有政見的背後只有一個訴求:「就是要槓系上。」比如訴求課程評鑑要落實、要求加入更多外籍老師和課程改革。結果不小心還真的選上,別系的學生會在辦聯誼、辦迎新舞會,只有他辦系刊、到處連署告狀,「幹,結果被罵爆。」
「那時候就是一個天真的小孩,讀書讀到法國有六八學運、1994 年又有文大美術系事件,就覺得我們怎麼沒有?美術系應該要有啊。結果沒弄起來,完全沒有。」
但放在整個九〇年代裡,那樣的衝撞和遂行叛逆,即使徒勞,卻都是必經之路。
「而且老師越保守越好,因為你就可以亂幹。那種感覺就好像你有一個討厭的家長,或家父制在那邊,那你可以反對它。那時候又剛好是解嚴後,所以你也不會覺得有生命危險,只覺得很爽,幹、所有事都是 authority,你就可以每個人都罵——你不用打破它,罵它就好。」
原來對抗權威,是有一種爽感的。
特權
他覺得站在權威的另一面比較好玩,有時卻沒意識到,自己正踩在握有權力的位置上。
2018 年,蘇匯宇把邱剛健 1985 年的電影《唐朝綺麗男》,抽出那些在審查下沒被拍出或被刪去的,補拍成酷兒意味十足的《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2020 年,他翻轉八〇年代台灣剝削電影的代表作《女性的復仇》,再創了一個屬於現代版本的《女性的復仇》——原先的想法,是透過主體位置的轉換,讓曾經被剝削的女性找回權力,以自己的眼光開創不同的敘事。
但蘇匯宇作為一個異男,拍女性、拍酷兒,脫離不開自己的視角。
他曾經帶著《女性的復仇》到俄羅斯的 Garage Museum 放映,現場有個維也納來的老太太站起來質問他:「Where is the women's view?」《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也曾經直接被女性評論家洗臉,關於影片最後主角被四面八方的長矛刺穿那一幕,「她說她覺得被冒犯了,那一幕感覺是一群男人用陽具刺穿她。」
以前作品被批評被誤解,蘇匯宇有時難免生氣,直到有一次女性朋友冷冷地回他一句:「女生這麼弱勢,講兩句可以嗎?你的作品可以講兩句嗎?」
那瞬間他無言以對,只能點頭。「我覺得很有道理啊——就自大、沒有意識嘛,所以覺得被誤解很生氣,但其實沒有,人家只是評論你的作品而已。」
他才意識到身為一個男性、一個異男,在藝術圈,他是有特權的。
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身邊全是男人,直到現在性別更開放更多元了,排在第一位的還是異男。「你看現在展覽有多少異男?大部份都是。然後再來是男同志、trans,然後才是女生。」
幾年前他在歐洲遇到藝術家朋友,私底下對他說,如果現在有個藝術家海選,「我們」這群老白男一定排在最後。「我說沒有辦法,因為你們就是佔了幾百年的爽缺。所以你不要說現在不是公平的比賽,這就是你們讓開的時候,這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世界了,你沒有那種特權。」
這是時代在 debug,而異男們最好自己想辦法跟上。
作品裡常有直接到近乎剝削的身體展示或情慾動作,蘇匯宇不高舉為藝術獻身的大旗,主體與客體的位置上,演員絕對得站在主體。「所以我選角非常謹慎——很少有導演會這樣吧?我會把整個分鏡都先畫一個大概,然後一張張給他們看,說最激烈的會長這樣、然後我的理念是怎樣。所以我的 audition 超累,因為我講話比較多。」
這幾年老婆靖涵成為他的製作人,演員出身的她知道女演員如何被剝削,防護措施做得更多,現場的第一位永遠是演員。
曾經也有演員拍完之後告訴他,某一個畫面要剪掉,不是因為裸露或性,而是覺得臉被拍得不好看。蘇匯宇掙扎到最後,即使剪接師出手挽留,他還是決定放棄那顆鏡頭。「因為影像是有權力的,而且現場的 agreement 不一定是 agreement。 藝術沒有那麼偉大,如果你要傷害一個人來完成作品,那是沒有意義的。」
踩在男性權勢的位置上,光是站立都必須戰戰兢兢。
但他心裡一直記得那個維也納老奶奶說的:女性的觀點在哪裡?「我真的覺得不可能,我又不是女生。我只能盡量排除自己原來慣性思考的事情。」
去年夏天,#MeToo 運動從政治圈蔓延到藝文圈,蘇匯宇身在圈子裡,也反省自己偶爾踩上的位置:一個男性藝術家,握著話語權,在說話,卻少了謙卑。
所謂謙卑,是在面對這個正在除錯的時代,告訴自己:你不可憐,你也不委屈。「因為你不會比當事人可憐,所以不要把自己放大,OK?你又沒有被怎樣,你就被罵而已。就算網路上有人不成比例地罵你,但也沒有真的讓你承受比當事人更慘的傷害。」
但他還沒有答案。抓了抓頭,「我不知道⋯⋯但不要放大我的感想,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很重要。」
入口
不是很重要。因為對蘇匯宇來說,那些創作,那也可以只是作為一座通道的入口。重要的是入口通往的方向。
2004 年他到美國駐村,長在戒嚴時代的人第一次換個角度看世界,從前仰望 Michael Jackson 背後的美國,世界秩序的建立者。但實際踏上美國,才發現站在西方本位投射的眼光,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權力。
那時候(以及之後),他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做這個,外國人看得懂嗎?
脫胎自田啟元劇作《白水》的《The White Waters》、來自七〇年代台灣風行一時預言奇書的《未來的衝擊》,還有《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女性的復仇》——有人說這是拍給外國人看,也有人說這外國人看不懂。但所謂的「懂」,又是誰來決定?
「我們在看西洋藝術史的時候,沒有人會問你到底懂不懂〈維納斯的誕生〉——誰會知道?我小時候根本沒有這個東西,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神。可是沒有一個人會說,這個是需要被解讀之後才能夠被成立的藝術品。」
「但超多西方史觀的人會問東方人:你的作品因為我進不去,因為我不知道背景知識。放屁!那我為什麼能進去達文西?我為什麼能進去文藝復興?那是因為你設定自己是第一宇宙、我必須要學會所有西方藝術史的知識,所以我理所當然要理解你。我超揬膦這種。視覺藝術、創作者應該以他創作的那個型態為優位,不是他在承載解釋文化、文以載道的任務。」
比起看不看得懂,他更在意的是作品通往的方向。
2019 年,蘇匯宇帶著《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到捷克的卡羅維瓦利影展,奇幻近乎架空的想像唐朝在東歐重生。放映完畢後,他收到一位電影教授的來信,信上寫自己「no idea what you are doing」,但「你可不可以讓我知道,哪裡可以看到 1985 年的那部電影?」
「這件事情對我有很重大的意義——就算你是不同國家的人、你是年輕人,你根本不知道這部電影,或是你沒有那個成長的背景,可是我的作品是一個入口,可以邀請你去看更多。」
就像他曾經走進電視的入口,走向 Michael Jackson 那樣。
2023 年,蘇匯宇重新把電視的入口撿了回來。個展《三廳電影:一部喜劇電影的誕生》由他和太太成立的靖像有限公司主導,在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藝術未來行動計劃」的補助下,以七〇年代盛行的三廳電影類型為名,虛構了一檔不存在的電視節目《三廳電影》。《三廳電影》通向的是戒嚴令開放前夕的年代,歐美的文化潮流鑽進冷戰末期的縫隙進入台灣,鬧哄哄,卻又充滿生機的時代現場。
那是小時候看電視時還不懂的事。長大後才知道,穿過螢幕,背後有一整個時代。
——那時候的他只曉得,電視節目結束後,螢幕上會放射出一片黑白色的雪花。那是無線電波投映在電視映像管時,自然產生的畫面。
蘇匯宇說,「那個雪花非常美。」
*本文為與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藝術未來行動專案」合作企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