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還是會忘記,中正紀念堂裡沒有神──專訪楊舒雅(自由廣場一日遊)
距離 2020 總統大選不到一個月。
年初香港政府宣佈修訂《逃犯條例》,反送中運動爆發,年末卻因疫情肆虐,抗爭士氣連帶受挫;同個時間點,在台灣,國民黨推派的候選人韓國瑜氣勢高張,標榜「庶民總統」,帶著競選口號「臺灣安全、人民有錢」一路從高雄往北征伐,地方包圍中央,藍營支持者高舉手旗和標語,耀眼新藍天近在眼前。
但對另一群人來說,頭上的不是新藍天,而是亡國感。直到 2019 年 12 月 14 日,當時頭貼是國民黨徽、名叫「楊舒雅シュー」的 YouTube 帳號,發佈了頻道裡第一首歌。
歌名像密碼,懂的人一聽便明白,華康少女指的是台灣,體內份子是國民黨,演繹著台灣如何在多方勢力割據下被犧牲而被建構,簡介挑明:「描述台灣這位和服阿嬤和國民黨軍官勾勾迪的小情歌」,國族隱喻句句鏗鏘,聲線明快而勾人。MV 背景是夜晚台北,從忠孝復興望向南京復興。
簡介裡還有另外一句:1/11 回家投票,華康少女的未來不只握在他手中。恐懼如冷氣團籠罩,她的歌聲頓時成了台派們的情緒出口,一傳十,十傳百,那陣子河道上你我一句「他帶著刀他帶著槍他帶著思想/他帶著死他帶著亡卻沒帶希望」。
如今四年過去了。
新藍天尚未接管這塊土地,當年選勝連任的蔡英文已經結束 8 年任期,奧運從東京辦到巴黎,疫情經歷三級警戒後漸進解封,被封印在口罩裡的四年真的過去了。〈華康少女體內份子〉在 YouTube 上也累積 235 萬觀看次數,影片下方聽眾敲碗「希望放上 Spotify 連署數」多達 4 千多人按讚——怎麼台灣活下來,〈華康少女體內份子〉上架 Spotify 的那一天卻還沒等到?
怎麼那一天還沒等到,楊舒雅卻已經說,她不做音樂了。
不小心
走紅那陣子,PTT 上有人問卦:楊舒雅シュー 是誰?
當時就讀台大政治系的她才大一,19 歲,面臨人生中第一次總統大選選舉單與成名。有粉絲往回朝聖她在台大嘻研合拍的 Cypher〈文藝復興〉。她頭髮染紫,花襯衫裡是「台灣獨立」T恤,嗆著「不知道草東沒有派對但女性沒有樂園」。那是人們第一次看見楊舒雅。
MV 裡的楊舒雅,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第一次拍 MV。然而加入台大嘻研社,卻純屬意外。嘻研社有個「研」字,她本來認認真真以為,進去那裡是要研究嘻哈。心想:「欸好像可以學一下這種樂風,沒想到進去是要創作,才開始學怎麼饒舌⋯⋯」好一個不小心。
接觸創作、嘻哈是不小心,那年做出〈華康少女體內份子〉而爆紅,她也說:「那都是巧合。」
但巧合是無數個必然的鉤織——她生長在一個會在飯桌上談論二二八的家庭,父母與姊姊不避諱政治,也曾帶著她去社運現場。小學六年級,隔壁同學還在聽五月天、周杰倫,她正被姊姊帶回家的專輯《還我土地》所澆灌。反國光石化運動是她記憶以來第一個追著跑的社運,電視機播著農村武裝青年在凱道晚會上獻唱,就此成了她的音樂典範。她比歷史課本更早參與這段歷史。
IG 一篇貼文裡她追憶:「⋯⋯當時姐姐帶回來的《還我土地》專輯,真的是我成長時期最重要的背景音樂。青少年時期反覆聆聽的每一日,農村武裝青年都以成熟的姿態滋養我,我們需要怎樣的音樂/我們還可以有怎樣的音樂,而他音樂中深深的憂慮與焦急,於是成為了現在的我的心之所向:不要忘記土地是最終的關懷、是一切事物尤其音樂最終應該抵達的彼岸。」
進入嘻研社學習饒舌後,她也一直想做一首關於台灣的歌。只是做著做著,遇上 2019 年韓國瑜覺醒。她形容當時一股恐懼感瀰漫,群眾對未來的憂悒,多少加速了把歌寫出來的進程。只是她並不直接與壓境的敵軍對嗆,而是帶大家回過頭來,看看土地的傷疤。
被改掉的名字 被遺忘的歷史
被唐突登陸的陌生人給頤指氣使
我是被建構的 我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華康少女他才是賴著不走的——〈華康少女體內份子〉
以音樂和故事重述血淋淋的歷史,比起激勵或告慰同溫層,「我更希望被那些沒有亡國感的人聽到。」
曾經她也以為,在網路上想著辯倒對方就是最有效的進攻;但如今她歌唱,是更認清了一個議題裡,沒有誰對誰錯這種事,「他的立場之所以會是那樣,是他長久的生命累積所造成的;就像我們之所以會相信這些價值觀,也是因為我們的生命讓我們相信。」
「我唱饒舌只是為了讓我的想法,可以用不同的形式觸及到不同的人⋯⋯但不一定是要透過音樂改變世界。」
不做了
所以都不會想用音樂改變世界嗎?
「改變⋯⋯要改變什麼?」
不要忘記土地是最終的關懷。當年農村武裝青年帶給她的啟示仍舊:「不管怎麼樣——不管你現在做什麼事情、扮演什麼的角色、社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你做的任何事情,最終一定是回到你自己的土地上。」所以,「如果最終不是為了改善土地上的人的生活,那就不會是我想要投入的事情。」
只是,那不必然是創作。
「並不是說,做音樂就沒有辦法改變世界。也不是這樣的。比如像鄭宜農啊、安溥,還是可以透過創作變成意見領袖。但是我覺得當意見領袖有點空⋯⋯我不想要只是做一個意見領袖吧。我比較想要實際進到事情裡面,在體制裡發揮作用。」
況且,一直以來,創作都非常累人。〈華康少女體內份子〉發佈半年後,她在 IG 上寫:聽我的歌很累吧?我也覺得好累喔。她說自己的歌是「內容型」,聽者的累,來自於歌詞需要被解碼,理解背後脈絡,聆聽同時思考,「沒辦法像聽口水歌、或比較注重氛圍的歌,可以那麼舒適。我覺得聽我的歌,是一個很耗損的過程。」
她也想寫跨年夜兩個人背靠背聽的歌,但要不累,反而很難。「有些人做歌超快,可能一個禮拜或是兩天就做完,但我就是那種要想很久、要拉很長、反覆觀看的創作者。會一直想:是不是可以再試一種新的可能?讓它變得不一樣或是變得更好?」
享受這個過程嗎?她大力搖頭。
「我覺得很煩啊!所以我不想做了。」
回首第一首歌就被那麼多人看見,也是可惜,「一個創作者,最一開始作品沒有被人看到的時候,是我覺得很珍貴的時期。可以在很真空的狀態下創作。但我只發一個東西,空氣就跑進去了,會開始想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如果當時能再蹲更久一點,可能會玩得更開心吧。」
「我很後悔那時候用本名發歌。」會唱歌的楊舒雅,已經是無法切割的一部份。熟人見到她還是會說,欸楊舒雅,唱一下嘛,「但我通常不會理他們。」或去 KTV 時,朋友慣性點饒舌歌,麥克風遞到她手上,不得已唱兄弟本色〈FLY OUT〉解眾人的饞。
大學最後兩年,陸續寫了〈死水〉、〈一萬匹馬的坍塌〉,與老莫 ILL MO 合作〈1947序曲〉,以每學期一首的頻率發歌,這是她給自己的決心與期限:從大學畢業,也要從音樂畢業了。我問她會不會覺得可惜?喜歡妳的人再也聽不到妳的歌了?
她說,「不會啊。」
「我過我的人生,他過他的人生。而且少了我,還是有其他人的歌可以聽。」她從不覺得非她不可。2022 年末,當曾經嘻研社同期的 Gummy B、神經元紛紛站上《大嘻哈時代2》的舞台,沐浴在鎂光燈下,出了第一張專輯,楊舒雅 YouTube 頻道卻不再更新,從此塵封。
她去花蓮當了國小老師。
神話崩壞
TFT。Teach for Taiwan,致力於解決台灣教育不平等、偏鄉差距的非營利組織。每年會招募有意願加入的老師,進行培訓,發配到有需求的各地國小,創立 11 個年頭,儲蓄不小的動員能力與社會聲望。
然而楊舒雅加入 TFT,卻始於懷疑:「我那時候覺得『服務』這兩個字眼很不好,為什麼某些群體是我們認定他需要我們?甚至我也不太喜歡說『偏鄉教育』,好像在塑造某種形象——我是抱著這樣的懷疑加入,想去看看裡面長什麼樣子?是好是壞是真是假?」
於是,她被分派到位在花蓮的部落學校,展開了兩年的教師生涯。
那也是神話崩壞的兩年。
進入教育現場,懷疑很快被驗證。電影或文學中常見老師改寫學生命運、翻轉階級的劇情,幾乎不可能,「大家很喜歡聽這樣的故事,但不要說那麼小的小朋友,連我們大人,要改善自己的壞習慣,都是進一步退兩步。並沒有『一個人出現在你生命中,你就改掉一切壞習慣』那麼神奇的事。」
沒有天降的反轉,只有腳踏實地。作為毫無教育基底、也沒受過師培訓練的人,只經歷一個月的培訓,槍還沒磨亮就要上陣,「真的完全不夠。」第一年她帶了二年級的班,12 人,但光是 12 人,就足以讓她在筆記本寫下:沒有靈魂就不會受傷。
TFT 強調做中學,浸潤式師培,讓老師進入現場後不斷試錯、找方法。尤其遇到的學生特質往往大相徑庭,適合的教學方法也不同。那就得一直試,一直錯,再一直試。「你一定會很挫折,但只要不放棄就會找到方法。」
她遇到的第一個挫折,是建立關係時界線的模糊。一開始,她很難拿捏要以何種姿態與學生溝通。「人跟人之間,有很多地方需要設立界線,只是我們以前不會意識到,界線需要透過話語表達,去建立,不然其他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老師這個工作是表演性的,尤其台下坐著心智尚幼的小學生,「你不可能指望一個小二學生去了解你的『氛圍』,他們連臉色都看不懂,你一定是要用講的,表演出來,他們才會察覺。大人也是啊,每個人理解的氛圍又不一樣。如果沒有透過語言去清楚表達,這就是一個不公平的指望。」講得決絕,但實際操作的結果,就是每天花上 120% 的情緒與力氣表達自己。太累了。
除了面對學生的心力交瘁,教育體制的官僚與形式主義也令她不適,「你去在意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像是績效跟評鑑,很多指標化的東西,常常延伸出不太合理的要求。」
她舉例,假設學校有 100 台平板電腦,為延續相關補助,平板使用率需達 100%,但如果只有 80 名學生怎麼辦?使用率最高一定只有 80%,「所以到了每個月,就會看到有一個資訊處的行政人員,去把所有平板開機,讓它的使用率達到 100%。」但在注重人際細節的教育場域,數字是最不可靠的,對學生成績的要求也同理。當上頭只看數字,那麼分數所映照不出、更細微的表現與成長,都會被抹平。
看著台下學生,她經常想起自己童年經歷的壓抑、對大人的討好。「如果我不希望我小時候被這樣對待,那我現在就不應該那樣對待他。」但現實骨感,對老師而言學生分數就形同業績。曾經寫歌反抗威權的她,而今站上講台,卻不得不扮演威權,成為自己也不喜歡的大人。
無痛
神話被擊碎,但碎片裡她也看見更多。當學生因為自己的讚美更踴躍發言,或者抬頭發現原本凌亂的掃具,被自發性排整齊了,就足以讓她開心一整天。期末離別時刻,她請學生圍成一圈,說出左邊的同學有什麼優點,起初學生羞赧,她也不太抱期待,但沒想到完成後,學生紛紛湧上,擁抱她。
悲喜劇烈,都是磨耗,為了保護自己,她學會鈍。「我本來是敏銳度很高的人,感受到的快樂跟痛苦都會很高,但在這裡能感受到的痛苦遠遠大於快樂,我就會意識到要把敏銳度壓低。可是壓低的同時,感受到的快樂也會變低,最後我還是沒有比較開心。」
靈魂刪光,什麼也不剩了。「我不會說痛苦了,因為已經近乎無感。」
花蓮的日子時有難受,但會想念台北嗎?她搖搖頭:「一開始的時候會,後來我反而哭著不想回台北了。」讓她繼續待在花蓮的動力,正是花蓮本身。「不管你在學校遇到多鳥的事情,你一出校門,就是看到大山大河大海。」
「像現在台北天氣很不好,但花蓮就是整片的藍天,沒有高樓。」與藍天一起寬敞起來的,是她對學生、甚至對所有生命中他人的心態。記得第一年要離開班級時,她也曾非常不捨,畢竟有了感情,孩子還小、那麼可愛,「但後來就意識到:他有他的人生要過,我也有我的人生要過。」
師生相遇不過短短一年,不可能扳動學生十幾年來走的路、修復十幾年來刻入身體的傷。是時候放下執念:「我們怎麼可能改變別人?一定不可能真正改變他某個問題,而且其實很多東西都是長大自然就好了。」
後來回台北,時間與距離拉遠,不捨也被放下,「這樣滿好的,不一定要一直痛苦快樂綁在一起。」只是待了兩年,花蓮已經比台北更像她的原鄉,採訪後幾天她又想念花蓮,一張火車票下去,不再繞進校門,而是靠近曾照拂她的山與海,造訪部落裡的朋友,那條一個人開車很舒服的大路。
還會不會想做教育?她笑著說:「絕不。」
留下一個華康少女
任教期間,她也曾收到演出與製作的邀約,一律回絕。年初,當曾製作《台北大空襲》的桌遊公司迷走工作坊來信問她是否願意為新作《2045》做一首主題曲,她也遲疑過。團隊沒有讓她立刻做決定,先請她上台北試玩桌遊。
試玩後,她說好。
會答應,並不基於想繼續做音樂,「他們的東西,真的跟我相信的事情很像,所以我才會決定要做。我的目標是想要幫助他們達成募資。」將台海戰爭化為桌遊,本質上也透過故事來分享觀點,這與起初做〈華康少女體內份子〉的心念不謀而合:「〈華康少女體內份子〉是在講一個 1945 年開始的故事,《2045》正好是 1945 的一百年後。」
「我不是希望我的作品成功,而是希望他們的作品成功。」
兩年沒寫歌了,首要瓶頸,就是《2045》是以台海戰爭的架空未來為基底,與她擅長的回溯手法貌似逆反,「我要去重新想像這整個狀況,戰爭發生的脈絡,難度很高,但又要讓它可以跟這個時空的聽眾產生共鳴⋯⋯」
就在她苦惱的那一晚,125 公里外的立法院爆發議事衝突,民進黨立委沈伯洋被推下了主席台,緊急送醫。
隨即事件沸騰,民間以「青鳥行動」號召反立法院擴權運動。那陣子〈華康少女體內份子〉YouTube 下又多出數則留言:「每當對政治迷惘的時候,都會來聽歌冷靜」「這時間點又回來聽到這首」⋯⋯又一次不定時律動的痛。
5 月 24 日週五晚上,群眾在青島東路西側與濟南路大規模集結抗議。據主辦單位統計,示威人數總計超過 10 萬人。那天她沒上台北,而是前往花蓮東大門夜市聲援。
「花蓮這次的地位非常特殊,因為傅崑萁——最一開始,我沒有想到花蓮會來很多人,因為基本上花蓮不可能公開談論要反對傅崑萁。」花蓮不像台北,本就是意見混雜之地,在台北社運比較不會有壓力,但花蓮地方勢力龐大,「假如某個店家出來說他是青鳥店家, 有些人就不敢去那間店。花蓮人要表態的成本、生存下去的壓力是更大的,會自己噤聲自己。」
「但是在這一次的集會場合,我第一次聽到花蓮人集體喊出要罷免傅崑萁。後來也實際有在做這件事。」各式各樣容貌的人與信念集腋成裘,她不過度樂觀,但也感覺某道隱形的阻滯被突破。
而手上寫到一半的歌,也不用架空了。
「我看了青鳥行動當下非常多的論述,或朋友參加完之後,可能會 po 限動講他的心情——不管是很疲憊、無力、挫折,或是覺得怎麼一切又都重來——都成為我創作這首歌的來源。」歌名與遊戲同名〈2045〉,虛構的台海戰爭之年。
難道付出將不值得你就因此感到畏懼
難道為了逃避畏懼就寧可時代倒退回去
2045 一起淋著的最後這場微雨
我們的未來依然未定 你將決定向後代如何吹噓——〈2045〉
無論架空與回溯,原來都映照當下:「現在的歌詞,是設定在青鳥行動那些事情的基礎之上。有點像是,這次運動幫我寫完了背景的設定。」歌詞裡疾呼「當一切燒為灰燼你想要你留下什麼/當現在成為回憶你想留給後代什麼」,也是她想回應身處議題的人們:我們到底想要留下什麼東西?
留下一個怎麼樣的華康少女?
這個問題,她已經有自己的答案:「我覺得我滿悲觀的,這是盡力抵抗之後的一種悲觀,或者說,我們就是抱著悲觀盡力抵抗吧。那些事情總有一天該發生就會發生,而且可能是在我們有生之年。但是就算我們已經知道它會發生了,還是要在過程中盡力而為,不管是延遲、或者是讓它不要那麼慘烈⋯⋯」
「但是我對於美好的結局是不抱什麼希望的。」不願意讓話題沉重,她補了句,「不一定啦,這就是個人想法。可能不會那麼慘⋯⋯」
華康少女無聲倒臥在血泊中。無論是對音樂、教育、對國家,她並不服膺美好的敘事,不相信世界有辦法改變。當一萬匹馬坍塌,井水逐漸死去,她總站在既成的破滅上眺望未來。我好奇:妳覺得妳是一個悲觀的人嗎?
「這樣算悲觀嗎?」她說:「對我來說,這叫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