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對維吾爾人仁慈」,包括但不限於:監視、暴力,和種族清洗──《在夜裡等待被捕》的新疆回憶錄
封面照片:Photo Tahir Hamut Izgil (c Asena Tahir Izgil) (002)
2017 年,中共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展開大規模抓捕。每天夜裡,塔依爾・哈穆特・伊茲格爾會等女兒就寢後,準備一套衣物,和一雙結實的秋靴。
妻子問他在做什麼,他說:「我在做準備,以防萬一。」
伊茲格爾的許多朋友已經被帶走,多數人是在白天接到一通電話,被召集前往地方居委會或派出所,但也有不少人——伊茲格爾說:尤其是知識份子——是在半夜,警方上門,確認完姓名後,手銬就銬上。
甚至讓他們換件衣服都不會。當下那人穿的是什麼,也就只剩下什麼。有的人穿著睡衣就被帶走。
接下來的事人人都知道。警察會把囚徒帶進監牢或營內的牢房,裡面除了很高的天花板、四道厚牆、各角落的監視器、一扇鐵門和冷冰冰的水泥地,剩下什麼也沒有。你熱還能脫衣服,可是冷的話什麼也做不了。即使在盛夏,這也是一個必須考慮的現實問題⋯⋯
萬幸的是,伊茲格爾與他的家人並未遭受不測,成功逃往美國尋求庇護。他大半輩子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親臨的恐懼與屈辱,連併逃亡時背棄家園的羞愧,最終濃縮成一本回憶錄:《等待在夜裡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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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在夜裡被捕》沉著而克制,冷筆揭露他自 1960 年代末出生以降,在新疆所見證荒涼又荒謬的中共種族清洗暴行。所謂清洗,不囿於常人直覺聯想的屠戮或禁閉,也包括對一整個族群信仰與文化特徵的抹除。
抹除開始於精神生活的禁斷。伊茲格爾提到,中共政府強迫維吾爾人在清真寺升國旗,並沒收象徵「伊斯蘭極端主義」的信仰物,包括經書、禮拜毯、念珠、乃至衣物,只要被發現私藏《可蘭經》,就會以「非法宗教活動」的罪名懲處,一位七十歲老漢就此被判刑 7 年。
伊茲格爾除了作家、詩人,另一身份是導演。拍攝電視劇時,所有劇本都要呈交政府特別審查委員會,他們會要求劇本中需要突顯「黨對維吾爾人的仁慈」,而且要添加漢族角色。好不容易取得製播許可,拍攝成果又得經過繁瑣的政治審查。
儘管劇集全是維吾爾語,最後仍得覆蓋上中文字幕。
語言被支配了。 不能用「真主」要用「我主」,不能用「天堂」要用「美麗之地」,連維吾爾人每天用來打招呼的對白,「assalamu alaikum(願真主賜予你平安)」「wa alaikum assalam(願真主也賜予你平安)」都必須從劇中剔除,廣播與報紙等媒體也得禁用(此命令後來因輿論壓力而撤銷),為什麼?因為它們源自穆罕默德,乃信仰的延伸。
政府還專門頒佈一份文件「維吾爾名字禁用清單」,明面上原因未知,但不難發現,凡是「過於凸顯族群或信仰」的取名皆被肅清。他舉例一個編輯朋友買買提(Memet),發表文章時慣用阿拉伯文原型:穆哈麥德(Muhammad),由於此名與穆罕默德同音,使用者會被判定是「宗教極端主義者」而被政府盯上;為了不惹禍上身,他往後只敢用買買提。
彼時,報紙上滿是人們宣告放棄名字的啟事,如訃聞遍野。他唏噓:「名字是最個人的資產,要是連名字都保不住,一個人還能盼望保住什麼?」
2014 年,流行歌〈小苹果〉風靡,時任自治區黨委書記的張春賢採取「柔性治疆」,何以柔?就是所有公共空間,大街小巷,學校到餐館,不間斷單曲循環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政府接連舉辦迎春活動,報導稱萬人共襄盛舉,五星旗招搖,擋住大半個天空,並「安排」平日受人崇敬的伊斯蘭教長,一個個在台上跳起〈小苹果〉舞。
滑稽得令人絕望的舞步旁,就是全新疆最大座的艾提尕爾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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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所遭受的暴力、羞辱,被慢慢連根拔起的信仰與文化,無處不在的監視器,隨時會失蹤的鄰居。在這裡《一九八四》的譬喻早已被用膩。
伊茲格爾曾在訪談中提及,本書在臺灣出版、翻譯成中文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因為壓迫具有傳染力。發生在新疆的,不會只發生在新疆。
「例如疫情期間的封城。中國很常用高科技手段禁錮人民⋯⋯」又或者,「之前,駐法的中國大使盧沙野曾說,解放臺灣後,也會在當地設置學習中心,把臺灣人送去教育。盧沙野是很認真說這句話,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中文讀者要了解維吾爾族人處境的原因。」
嘗試逼近,但真相一再被清洗。簡短數天的旅遊 Vlog 如精品櫃展示,好優美的山川河海,好香甜的哈密瓜,好堂皇的烏魯木齊地鐵,以片段的文明造景,假裝一個個受迫的生靈不存在。然而自治區總面積 166 萬餘平方公里,究竟誰敢篤定自己拍下的就是全部?
回憶錄裡,伊茲格爾寫他的朋友突然說:「我希望中國乾脆佔領全世界。」
「世界不在乎我們的遭遇。」我那個朋友回答。「這個世界不認識中國。既然我們沒有自由,何不讓全世界嘗嘗被征服的滋味。到時候我們就都一樣了。不會只有我們受苦。」
「看來你的願望很有機會成真。」第三個朋友說。
《等待在夜裡被捕》
作者|塔依爾・哈穆特・伊茲格爾
譯者|韓絜光
出版|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