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日╳山田洋次談《國寶》:有些演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李相日╳山田洋次談《國寶》:有些演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作者蘇致亨
日期09.11.2025

作者按:第 38 屆東京影展在影展主席安藤裕康與導演是枝裕和的推動下,舉行多場影人對談活動,其中堪稱「國寶」級的一場影人對談,是由代表日本參與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的《國寶》導演李相日,與高齡 94 歲、今年獲頒東京影展「特別功勞賞」、同時擔任本屆影展開幕片《東京計程車》的日本國寶導演山田洋次對談。

本場對談由日本影評人石飛德樹擔任主持,兩位導演在穿著上就火花滿滿:山田洋次一身藍,李相日則是一身綠。對談中,山田洋次完全不像一位高齡 94 歲的資深導演,反倒像個小影迷,表現所有對於《國寶》的真摯好奇;而從李相日的問題中,也能看見山田導演面對「差勁」演員的調教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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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屆東京影展,現年 94 歲的資深導演山田洋次與《國寶》導演李相日對談。 ©2025 TIFF

在兩個男主角之間

山田洋次(以下簡稱山田):大家好,我是山田。今天我的電影和李導演的電影被並列介紹,但與他的大作相比,我的作品要輕鬆得多,被這樣並列,感到有點羞愧。今天我更想問問李導演一些我看了《國寶》後感到佩服以及想知道的事。

李相日(以下簡稱李):我是《國寶》的導演李相日。將我的作品列表與山田導演的電影列表放在一起,我的數量可能只有拇指大小。(山田:那也只是數量而已。)

山田導演的作品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在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非常優秀。為什麼他能如此奉獻給電影呢?如果電影界有所謂的「人間國寶」,山田導演無疑就是一員。我希望能稍微學習和汲取他這種生活方式的一鱗半爪。

石飛德樹(以下簡稱石飛):謝謝兩位。今日對談將主要圍繞在已經上映的《國寶》,但我們也會請山田導演談談《東京計程車》。首先,《國寶》的票房非常驚人,已經超過 160 億日圓,很快就要超越日本真人電影歷年來的票房亞軍《大搜查線2:封鎖彩虹橋》(作者按:173 億日圓),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李導演現在是什麼心情呢?

:聽起來總像在聽別人的事一樣(笑)。不過,紀錄總有一天會再被刷新,是受到觀眾熱烈追捧才有機會創造紀錄。至於這部作品在我們這個時代中,究竟中了什麼樣的要素,可能要等很久以後才能回顧吧。

石飛:山田導演,您看完《國寶》之後有什麼感想?

山田:與其說我的感想,不如說我平常很難有機會見到李導演,所以我想問他一些問題,也想讓大家聽聽他的回答。

首先關於這部電影的結構,也就是人物關係的配置——在我看來,這是個關於兩個男人的故事。通常兩個男性主角的故事,必定會有一個女性介入,形成所謂的三角關係。

然而這部電影並不完全是這樣,在這兩人之間,反而橫亙著另一種巨大的存在,那就是「藝」的問題,以及一種無可奈何的荒謬。兩位主角在苦痛中面對它,並將其作為戲劇主題,這是這部電影非常優秀的地方,也是它與其他電影不同之處。我很驚訝你能將這個困難的結構表達得如此清晰。這是你從一開始就構思好的結構嗎?

:關於這點,我認為是原作者吉田修一先生的功勞。我以前也曾想過要拍攝一部以歌舞伎為題材的電影,但那時的結構並非如此。吉田先生創造了這個想法,透過兩個男人,形成「血統」與「技藝」的對立光譜。我認為這個對立軸非常有趣,其中充滿許多荒謬之處。

關於這劇情如何展開,一般預期會出現像《阿瑪迪斯》中那樣關於嫉妒或互扯後腿的內容,但正如山田導演所說,既然核心是「藝」,那麼兩人都必須獻身於「藝」,共同分擔箇中苦痛,這甚至比嫉妒更能將兩人聯繫在一起,我希望在結尾能展現出這種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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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劇照。電影中吉澤亮飾演出身自黑道家庭、擁有美麗外貌的喜久雄,喪父後被歌舞伎名門花井半二郎收留,因而遇上花井之子俊介,兩人在歌舞伎的世界裡彼此扶持卻又相互競逐,只為了達到技藝的巔峰。(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山田:的確,圍繞著女人產生的嫉妒,總有個結果。這部電影的有趣之處在於它完全不是那樣,問題不在於誰能獲得什麼。

:是的。而且他們兩人的生活都無法如願,當其中一人飛黃騰達時,另一個可能在地上匍匐。這種轉變不斷出現,表示兩人都被自己無法掌控的人生桎梏所困。最終,他們兩人或許會共享同一種風景。這一點,透過「女形」(作者按:おんながた,歌舞伎中的男旦)這個神祕的存在來表現,似乎更能突顯「藝」的美感。

山田:這種為無可奈何的問題所苦的戲劇,正是這部電影與一般電影截然不同,擁有宏大格局的原因吧。

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讓主角飾演「女形」,這絕非易事。你是如何讓演員做到這一點的?中間有什麼辛苦之處?

:那真的就是演員的毅力,以及遇到了非常好的指導老師。

山田:從開始練習到拍攝,中間過了多久?

:從開始練習到實際開拍,大約是一年又幾個月。拍攝期間,他們沒有戲份的日子也一定會去練習,所以吉澤亮總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

山田:果然花了一年半。但換個角度說,這也意味著一年半就能做到了吧(笑)。

:不不不,我們只是擷取其中的精華部份。他們一開始當然什麼都不會,從日本傳統舞蹈的腳步開始,像嬰兒學步一樣。前幾個月我偶爾會去觀摩,也會頭痛:「這真的能開拍了嗎?」

山田:兩個演員都是這樣嗎?

:是的,就這點來說,他們兩人都是非常自律的。而且,兩個人一起練真的發揮了作用。可能是看到對方,感覺自己落後了,所以產生一種「啊,他那邊進展更快」的良性競爭。

山田:原來如此,他們能彼此激勵。對他們兩人來說,這確實是件有趣的事。

:是的。這次練習的成果,給予我很大的力量。雖然這次在讀劇和排練的時間,比我習慣上要短,但他們在練習中互相切磋的過程,已經直接轉化成角色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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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山田:花費一年半的時間,這份熱情通常在明星身上是不會有的。真是了不起。這份熱情是來自對這部電影和對李導演的敬意吧?

:有一個關鍵也許是時機。吉澤亮雖然在人氣和實力上都在穩步成長,但他內心強烈渴望能再獲得更高成就,希望能在電影留下令人難忘的作品。再加上我其實很早就向他發出邀請了,大概是在電影開拍的五、六年前。

山田:這麼久!?

:是的。我跟他說過,如果不是他來演,這部電影可能就不會存在(笑)。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宣傳成份,但我確實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山田洋次:真的花了五六年時間在籌備啊。

石飛:但我採訪吉澤亮先生時,他說他在《怒》的試鏡中落選了,當時覺得自己可能與李導演的電影無緣。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因為當時劇本並沒有適合他的角色,與他作為演員的實力如何是兩回事。

「在那裡」的意義

石飛:談到兩位導演的作品,田中泯先生在這次《國寶》中飾演出色的「女形」人間國寶,我預計他將橫掃今年最佳男配角獎項。田中泯先生第一部電影演出就是山田導演的《黃昏清兵衛》(2002),那時真令人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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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劇照。電影裡飾演「人間國寶」小野川萬菊的田中泯,本身就是知名的舞踏藝術家,最初曾在伊丹十三的《鴻運女》中擔任舞蹈指導,後也演出《黃昏清兵衛》《第八日的蟬》《我的完美日常》和《黑之牛》等多部電影。(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山田:讓從事舞踏的田中泯飾演那角色是滿大膽的。當年苦於找不到合適人選時,有人提到「有位叫田中泯的人」,我心想「啊,是嗎」。我看了他的一些演出片段:當然,他的長相非常好,最重要的是,他雖然是舞踏家,不常說話,但有個片段裡有他講話的聲音,非常好聽,是那種男中音的聲音。我覺得這聲音很棒,再加上他的臉,我想「這可以成功」。而且他是舞踏家,身體的動作也會相對自由。

結果他的演技卻非常差勁(全場笑)。差到不行,真的是無計可施。我們排練好幾天,都不成功。最後是一個字一個字,像植入一樣,才完成那部電影。從那之後,他開始活躍於各種電視劇和電影中,我偶爾也會看,但他的演技完全沒有進步(全場笑)。前不久我遇到他時還說:「你演技真是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啊」,但這就是他的根底。

:全世界只有山田導演敢這麼說。不過您說的「差勁」,具體是怎麼個差勁法呢?(全場笑)

山田:嗯。就是在那邊「唸台詞」(作者按:原文為「棒読み」,中文網路亦常翻譯為「棒讀」)」,或者說帶有一種土氣的鄉下表演風格。

不過經歷二十年,這種風格反而變成一種如「笠智眾」一般純粹的存在。我對田中泯說:「或許是時候給你冠上笠智眾的稱號了。」(全場笑)笠智眾先生作為演員,從年輕時就很認真,雖然他努力練習,演技卻也完全沒進步。小津安二郎導演可能就是高度評價他這種難以言喻的風格和人品吧。

笠智眾就是個到最後都不擅長演戲的人,但怎麼說呢,就是他光存在於那裡就夠了。只要他在那裡就夠了。重要的不是你的演技,而是你的存在本身。田中泯也是一個能讓人產生這種感覺的人。「田中泯在那裡」,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起始點。李導演在選角時,一開始就認為那角色非田中泯不可嗎?

:我倒不覺得田中先生演技差(笑)。不過正如山田導演所說,就是那種存在感。他的存在感,以及他獨特的肢體動作,當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時,就會產生一種魔力般的存在感。

山田:還有他的聲音非常好。聲音真的很好聽吧。

石飛:聽說李導演對演員的指導非常嚴格,您是怎麼指導田中泯先生的呢?

:其實也沒那麼嚴格吧。怎麼說呢?有些人無論怎麼教都不會改變的吧?

山田:是的。無論怎麼說都不會變(全場笑)。

:既然努力想改變也改變不了,那就只能思考如何運用他的特點,或者稍微改變一下他表現的方式,比如聲音的語調或手的動作。只要稍微提出建議,讓他去摸索,我覺得就夠了。

山田:他飾演的角色本來就是一個有點特殊的人。我覺得這樣非常好。雖然他說話的方式顯得有些笨拙,卻具備讓人相信「啊,這個人可能就是這樣說話的」力量。

:還有最後他即便只是在聽著、或看著、或目送著某個景象時的眼神。

山田:因為他是個舞踏專家才能有那樣的眼神。

拍出來的與沒拍出來的

石飛:剛才提到這部電影的結構,我想知道將這麼漫長的人生濃縮到一部電影中,不讓觀眾感到厭倦的技巧是什麼?能讓所有人都說三小時一點都不長的祕訣到底是什麼?

山田:聽說原片更長,是真的嗎?

:呃,初剪時,將所有拍攝素材接起來,是四個半小時。

山田:四個半小時!?

:是的。歌舞伎的場景通常比正片長一倍左右,光是那些片段就有三、四十分鐘了。

山田:然後你們不斷地壓縮,剪輯再剪輯⋯⋯

:對,我好像每次拍攝出的片長通常都會超出一個小時以上吧⋯⋯所以優秀的剪輯師是不可或缺的。山田導演也是這樣嗎?還是在拍攝現場就已經有剪接想法了?

山田洋次:當然,我的電影也會有很多被剪掉的部份。但我過去是在製片廠工作,製片廠有它自己的一套做法,從拍攝開始就決定長度,底片總長度加起來大概就是八千尺或九千尺,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被限定拍攝的。

黑澤明導演的拍法就非常不同,他是直到對那場戲滿意為止,就一直拍一直拍,所以總長度會變得非常長。我想你可能也是這種拍戲風格吧。

:我只有這一點像他(笑)。

石飛:即使是四個半小時也很厲害了。像這樣的長篇小說,現在有很多人會直接改編成連續劇或串流平台上的影集,我想也會有人覺得拍成影集不是更好嗎?但李導演從一開始就說要拍成電影,為什麼呢?

:我想讓它呈現在大銀幕上。如果忠實地將原作拍成影像,當然可以呈現出八小時、十小時的內容,但要在大銀幕上呈現時,就必須有所選擇。特別是這部電影,正如山田導演所說的「結構」,結構上我設定了一個規則:不展示事件的「結果」而直接推進。

特別是電影後半段,年代越跳越快,觀眾會問「那個人後來怎麼了?」「這段關係十年後變什麼樣了?」。但我不呈現這些結果,而是以主角為中心推進。沒拍不出來的部份,就交給觀眾自行填補,我希望以此為前提,創造出戲劇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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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山田:我也不認為這是適合拍成五集或六集系列影集的作品,那並不是李導演做的事。觀眾想看的不是故事(story),而是戲劇(drama)。不過,你總是用那種手法嗎?那種閃回或突然跳接未來畫面的方式?

:是的,是從《怒》開始的。《怒》也是在三個場景中,時間線互相交錯。從那部作品開始,我就積極運用這種手法。

山田:讓我驚訝的是,觀眾竟然都能跟得上。明明做了非常超現實的事,卻能讓人信服,是讓人能接受的表現方式,這點讓我非常佩服。像是最後女兒以攝影師身份出現,自報身份時,畫面跳回回憶,這在小說中有嗎?

:回憶的部份,小說裡沒有寫。

山田:沒寫吧。回憶是從那裡突然切入的。

:是的。

山田:這是您在剪輯時想出來的嗎?

:是的,那是在剪輯時決定的。

山田:那部份非常精彩。

木村拓哉拌納豆

石飛:《國寶》將長篇小說改編成劇本很了不起,山田導演這次的《東京計程車》則是翻拍自一部廣受喜愛的電影《巴黎計程車》,將背景轉移到東京,這中間勢必讓您深思熟慮。這次改編中,山田導演在結構上考慮了哪些問題?

山田:我只是在想,如果這故事發生在日本而不是巴黎會是怎樣、如果是日本的計程車司機載到日本的老奶奶會發生什麼事。

石飛:在《巴黎計程車》中並沒有,但《東京計程車》卻加入司機家裡的故事,像是他回家吃飯的場景,還有與兒子的關係。

我覺得《東京計程車》展現了《巴黎計程車》所沒有的,非常山田導演的那種極有趣的家庭劇,這讓我們深受吸引,彷彿感覺「我們就在那裡」。您在決定改編《巴黎計程車》時,就打算加入這部份了嗎?

山田:我有點記不清是在哪個階段了,但對我來說,就是自然而然發生了。我就是覺得,我想要那個吃早餐的場景。電影後半段有個相當激烈的戲,我想就從他們在吃些什麼的場景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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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計程車》劇照。改編自法國電影《巴黎計程車》,木村拓哉飾演的計程車司機遇上倍賞千惠子飾演的高野,在東京的城市風景中體驗一趟人生縮影。(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石飛:我非常喜歡木村拓哉先生拌納豆的那個場景。竟然讓木村拓哉來拌納豆!

山田:是啊。前一年他還在巴黎演頂級主廚(作者按:《型男主廚三星夢:巴黎篇》)(全場笑)。我劇組的人都在笑:「這次是納豆啊!」但他真的很認真地在拌納豆。

:導演覺得木村拓哉這次跟他在《武士的一分》(2006)時有什麼變化嗎?

山田:我反而覺得他一樣認真。他確實非常認真地在做功課。他似乎抱持一種「這就是我」的想法。即便沒有他的戲份,他也總是會待到拍攝結束;即使他的角色是第二、第三主角,他也從一開始就準時到場。通常大明星會遲到,但他絕對不會。我想他可能決定了要以這種方式生活吧。從這點來看,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男人。

:我曾經幾次到山田導演的片場觀摩,您總是待在攝影機旁邊,隨時在最近的距離觀察演員。您在觀察中最重視的是哪個部份呢?

山田:我嗎?不,重點只是我在看著的這件事。

:原來如此。就像笠智眾先生一樣。

山田:不,是真的,演員會意識到鏡頭和導演的存在。如果你不是被拍攝的對象,你不會明白。我有次開玩笑說:「讓我來試試看。」當我站在鏡頭前,我感到非常緊張。我才意識到:「攝影機和導演的存在竟然如此令人在意。」所以我認為導演在場是非常重要的,這一直是我的一個教訓。所以我才會盡量要待在攝影機旁邊。萬不得已時,雖然會稍微離遠一點看監視器。

但是現在很多年輕導演都是在監視器旁,甚至是在隔壁房間喊「OK」。我對此滿不認同的。如果我是演員,我會不喜歡這樣。

#李相日 #國寶 #山田洋次 #東京計程車 #東京影展 #日本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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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蘇致亨
對談照片來源東京影展 ©2025 TIFF
劇照來源傳影互動、天馬行空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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