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奇蒙的廚師們
那天是要赴一個午茶之約。
不是或許即刻浮現你腦海的雙層乃至三層英式下午茶,老牌鬆茶葉沖出的深棕色濃茶、裝在白瓷杯裡,帶有一個小到只容一根手指往內彎鉤住,還附一組燙金的金屬濾茶器,那樣的午茶——僅僅是一場和久沒見的朋友碰面談話,於是相約在市區熟悉的小咖啡店裡,各自點一份單杯的咖啡或熱茶,要價大約兩鎊,這樣的午茶。
朋友住在東邊,我則從西倫敦出發。午間的車廂很空,我隨意就座,和我同時上車的還有一名亞裔男子,在我的左斜前方坐下。
這是一個尋常不過的儀式:等候,上車,用眼角快速搜尋空置的座位,接著把自己想成一隻鯰魚一樣滑溜溜躦過人群,搶在競爭對手之前一屁股坐下,才能確保接下來三十分鐘的車程裡,不管地鐵又要出什麼包、斷什麼電,皆安然無虞。一開始的眼角搜尋實屬必要,若瞥到對手是個老弱婦孺,那麼就保持冷淡悠然,或者給一個節制的微笑,飄向另一邊的乘坐區即可。切記,這可不是什麼「搶」座位,要面無表情假裝自己不在乎,才夠優雅冷靜。
拿出預備要讀的書之前,我環顧一會車廂裡零零散散的人,正好與斜前方的亞裔男子對上一眼。男子衣著樸素,在初春的三月穿著一件土色拉鍊夾克、靛藍牛仔褲,順直的黑髮長及下巴,拽著一只 Sainsbury’s 橘底白字的薄塑膠購物袋,像是剛從超市買些簡便吃食。看見他的臉時,我楞了一下,旋即快速的把目光挪開。
我想我認識他。
只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曾經真的知道過他的名字。此外,這也不是什麼攀談念舊的大好時機。
我們有過幾面之緣。幾年前,遠在我正式入住這個城市以先,曾來此地拜訪過友人兩次。第一次是在剛入冬的十一月,那年倫敦是個暖冬,偶爾飄點不礙事的小雨。認識幾年的好朋友在里奇蒙社區內的一家中餐外賣館子打工。那是一個平凡不過的木造民房,屋身窄,兩層樓,以及一個緊貼著傾斜屋頂的小閣樓。一樓分成前後兩半,前台點餐,後半隔成廚房,還有一個小空間擺張圓桌、幾把椅子,作員工閒聊嗑瓜子休息吃飯的客廳。前台的玻璃門上掛著生鏽鈴鐺,和一面標示「OPEN/CLOSED」的厚紙招牌,朋友的工作就是每天將紙招牌翻成正面再翻回來、接聽電話、為客人點餐,不是什麼錢多事少的高級工作,但薪水很好花用,而且,倒是離家很近——朋友就寄住在外賣店二樓的房間裡。
為了節省旅費,我和朋友擠一個房間,寄居在那裡的一週,每晚聞著樓下飄來的油耗味睡去,再吸飽了油味醒來。第一天盥洗時相當緊張,因為朋友說,前幾天浴缸才剛砸破老舊的木質地板,碎木板直直掉進一樓的洗碗槽,「但是沒關係,廚師們重新釘好了!」朋友眨著眼睛笑說。一開始我實在無法克制提心吊膽,總是一面盥洗一面想像自己連人帶浴缸一頭摔進洗碗槽的驚險畫面,不過,一週以來倒是沒真的實現過,也就漸漸習慣了。
里奇蒙外賣店的廚師們來自中國各個角落,這點從各不相同的口音,以及每日收工後的晚餐內容可以略見端倪。每天我都空著肚子趕在午夜前回家,加入免費附贈的伙食行列,蓮蓉湯圓、蒸山東大包子、咖哩雞、炸過再炒的酸辣大蝦,廚師大哥們每晚都把我這個小妹子的碗堆得像山,我也就不顧一切照單全收了。狼吞虎嚥之間搭配閒聊,我開始明白里奇蒙的廚師們全是黑工。家鄉裡最初都是一兩人出外賺錢,等存夠了錢,請人弄個假護照,把家鄉的人一個一個接來,這樣的黑工。待得更久的,可以依移民法申請成為英國公民,因此或許相隔十年後,能夠有回鄉探親的機會。
廚師們也不吝與我分享偷渡方案。從最早期的西伯利亞鐵路、在烏克蘭或俄羅斯輾轉停留,到比較近期的搭乘飛機,也許先飛抵愛爾蘭,再伺機搭船或短程航班到倫敦。英國像個發亮的名詞,吸引人們飛蛾撲火,好處是通常不會燒得太著,不需格外好運也總能找到一兩種安身立命的方式;里奇蒙的外賣館子就是其中一種。
那年的中國新年團圓飯,我和里奇蒙的廚子們一起吃。老闆從街上買了兩瓶紅酒,搭配廚師大哥們的各地家鄉菜色。切片茄子下鍋油炸,疊成一個塔是我的最愛。廚師大哥說:「這在我家鄉更厲害,他們可以疊成一艘船呢!」
那年我二十歲出頭,大學剛畢業。除了河岸的摩天輪與紅色電話亭,這是我所見的第一幅,英倫的風景。